看你远去
王巍巍
我希望我的生活充满熠熠生辉的理想,即使东奔西跑,疲累不知所终。理所当然的,我在公交车上、旅馆里、甚至饭桌前陷入沉睡,堕入另一种情境。
常常是这样,当我一觉醒来,突然间就忘记了这是个怎样的时节,清晨还是夜晚,正午还是黄昏。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我所有的朋友为什么统统都消失不见。我像是盲人一样在记忆的黑暗中摸索,企图发现关于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
嗨,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是有一个朋友的。如果没记错,我们还是相许终生的伴侣。可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数年以前,又好像……只有两个礼拜。
而现在,她正站在我的前方,她瘦长的背影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我在回忆中搜索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没有找到。可我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不妥。
“为什么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像我?”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风。太阳和月亮正在城市的上空飞行,看上去相距并不遥远。
“因为你去年二十四,今年二十五,时间让你变成了一个没有记性的傻瓜。”我走上前,悄悄拥住她。二十四?二十五?其实我完全忘了关于她的一切,可是却在不经意间说出了她的年龄。“是这样?”她诧异着,她的肩膀微微耸动。
人的记忆似乎有着某一道缺口,一旦你打开它,往事便会纷至沓来。这道缺口如同一扇幽闭的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是锁住那门的钥匙,牵一发而动全身。当门里面的故事如流水般从记忆的悬崖上落下,我头一次意识到,我不应该放她走。
我想起了许多烦恼事,而这些事无一不关于她的离开——
她说她有很多朋友,但是那些朋友都在一些她从没有去过的地方。“他们正在远方等待着我的到来。”她的脸上总有莫名的兴奋,她每笑一下,我的心里就隐隐的痛一下。
“生活不是我最终的目的,”她说,“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她挣脱我的怀抱,然后转过身对我笑,“你以前不是和我说最想要的就是周游世界吗。”
是这样,可是我要上班,要还房贷,要在那不到一百平米的空间里填满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想,究竟什么是梦啊,是不是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都算是梦?于是,我那相许终生的朋友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她要离开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想过很多种她离开的方式,火车,飞机,轮渡,甚至是徒步。她做过这样的事,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在去往未知的旅途上。可是过不了几天,她总会可怜兮兮出现在我面前,说我为什么不去找她,说她在另一个地方迷了很长时间的路。
二十五岁了,她还沉浸在流浪的梦想里。她的旅行包从来都是塞得满满当当,日常用品摆得到处都是,她从不穿裙子,她的平底鞋舒适而宽松,适合远行。
她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天空之镜”。那是什么地方?我问她。“那里是我家!”她大声的嚷嚷。
我的女朋友是一个流浪儿,我对我的父母说。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像三毛一样去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可是最后她一定会在沙漠里迷路,到时候恶毒的太阳会把她变成一张贴画,任何冷笑话都救不了她……我越想越难过,几乎要捶胸顿足。
可是撒哈拉沙漠是什么东西?我父母问我。
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我真的真的要走了。她总在我面前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她说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计划着一场伟大的远行,而那次远行的开始是我和她的诀别,那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于是我便没有怀疑她说的话。于是我便心生妒忌,对她的远行计划百般阻挠。她说我藏起了她的身份证,可是很快我就发现,那身份证上住址是千变万化的,上面的城墙也变成了蓝色的波纹。
她说她终于学会了不再迷路,学会了一个人照顾自己。她一边哭一边幻想着,从此以后我开始对她的失踪见怪不怪,于是她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渐渐忘了她的存在。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的怀中却只有一团空气。窗外依然有太阳和月亮在城市的上空并肩飞行。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云,也没有风。
当我再一次醒来,眼前是巨大的电影屏。于是我意识到,所有上面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某一个人,某一些回忆,像碎片一样拼接在一起,出现在我的脑海,流浪?天空之镜?天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存在。
电影屏幕上有熟悉的和陌生的城市,演员们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假的天空和土地,那是我们生活最为真切的投影。做梦,会让我们的生命贬低百分之五十。
而我通常只做一个梦,梦里面有我的一个朋友。我记不起她的长相,说不出她的名字,更不清楚我们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梦到她,像是某种累赘的重复,又好似生活在冥冥中对我的暗示。
苦长的下午,我坐在窗前,对梦中的景象开始抽丝剥茧般的回忆。隐隐若现的,朦朦胧胧的,那是她的笑脸。“我要去流浪!”那是我唯一记得的她的话。
我想起了许多张笑脸。童年时同桌少女的脸,中学时暗恋的女孩,走在街道上看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我还想到《荒人手记》里的句子,主人公说“我故意常常少爱恋他一点,作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想我一定爱恋她许多,以致我现在完全想不起她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悲伤,每晚做着相同的梦,见到同样的人,可最终会在黎明前将她的面容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和我还真像,我不就是那个整天做白日梦的人吗。当我计划着不同的路线去往世界各地,早就将朋友的忠告和父母的叹息丢在了脑后。我要去流浪!当我拍桌而起,口中喊出的竟然是她的声音。
“不要再得瑟了,”我的父母总在我拍案而起时向我头上浇一盆冰水,“快点买房子结婚才是正经。”
是啊。我去年二十四,今年二十五,时间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记性的傻瓜。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说过自己将要远行,去喀什,去撒哈拉,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北方的边陲城镇,去“天空之镜”。而实际上,我只能静静地呆在写字楼里面,听同事们谈论着一天80万人次的世博会和八千块一个平方的房价。
我想过很多种离开的方式,火车,飞机,轮渡,甚至是徒步。我听到有人唱着“离开是为了回来”,心中却依然充满对远方的幻想。
我的梦境在每天的晚上重复。我的臂弯里永远都有一个空空的怀抱。我望着天空日月同行,既没有云,也没有风。
我唯一的朋友和我在一起。我们相许终生。我和她乘巨大的船只向着远方航行。那时候我不无法判断自身的处境,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现实。
我的父母给我留下厚厚的相册,里面贴满了纷繁的四季与他乡的烟火,那是他们想去而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继承他们的理想,一边翻看旧时岁月,一边立地而歌。
我想我们的一生就要这样子度过了,漂泊着感伤着,不断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方风景。
我想我们的生活已经被某种臆想或者谎言所收买,我担忧,我最爱的她可能还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弃我而去。
终于,我发现她不见了,正像她一直所期待的那样。我慌慌张张,做出各种荒唐的推测。她是被海盗掳掠,是被外星人绑架,还是迷失在某一个小镇的巷口之中?
二十五岁的我们,仍然在玩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游戏。我唯一的朋友,她去往一个很远的远方,然后打电话让我来找她。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重复着问。“我在很远的地方!”她重复着回答。
“那又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的家!”
欢快的,有如银铃般的声响。我睁开双眼,这是一个有着耀眼阳光的清晨,我从床上爬起,推开窗口,看到太阳和月亮正同时升起,没有云,也没有风。
2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