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尘

文/大袖遮天

我是个自闭的孩子，我的心关在囚笼里。

四周是一片荒芜的灰地，我一个人拼命奔跑，想找个同伴。跑啊跑，光脚落在灰尘上，一点声音也不起，不知跑了多远，始终，看不到一个人。这里和那里，看上去一模一样，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奔跑还是静止。

我抓起一把灰尘，从指间洒下。它们越聚越多，变得和我一样高了。

终于，有个不一样的东西了。

我靠在它身上，柔软的，好像还有些温度。

我们开始对话，我的嘴唇一会说出我的语言，一会儿说出灰尘的语言，忙得很。

灰尘也曾经觉得孤单而绝望，现在，它和我一样，觉得心里很踏实。

我的奔跑有了方向。不管跑出多远，回头一看，嘿，那堆灰尘还老老实实在遥远的地方待着呢。

我继续往前跑，跑了很远，回头还是能看到它——它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停地奔跑着，有一天，竟然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一片嘈杂声从传来，无数的人影晃动，我进入了另一个热闹拥挤的世界。

我目瞪口呆，张大嘴巴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只小狗从我面前跑过，我一把抓住它，它肚皮朝上挣扎着。

“小林！”一个妇人惊喜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泪水，“你，你有反应了？”

“什么反应？”我大惑不解。

妇人尖叫一声，一把抱住我：“你终于不再自闭了！”她抱着我又叫又跳，我被她弄得都快散架了，不过，我心里很高兴。

一群人争相告诉我，说这个是爸爸，那个是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据说我一直是个自闭的孩子，从来不和外界交流，这让他们担心得很。

这是个精彩的世界，有白天，有晚上，有人，有车，有很多声音，我能轻易找到方向。

但我很想念灰尘。它一个人待在那灰色的地方，很孤独，它会受不了。

找了个机会，我又跑了回去，靠在它软塌塌的身体上，把我看到的告诉它，灰尘很为我高兴。

“那你怎么办？”我问。

“我一直在这里，”灰尘用我的嘴唇说，“这样你就也不会迷路了。”

这倒是，自从它出现以来，我再也没有失去方向。

我又回到了热闹的世界。

爸爸和妈妈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我没有机会体会孤独。我很快乐。灰尘总是分享着我的快乐。我想让爸爸妈妈也认识灰尘，但每当我提起它，以及那个灰色的世界，他们总是变了脸色。

他们让我不孤独，但有时候，他们却在打扰我。比如，当我和灰尘对话的时候，他们常常在我耳边说：“你不要再自言自语了！”哭泣声和责骂声一起传来，灰色的世界不再安静——我曾经厌恶这里的死寂，现在却有些厌恶喧哗了。

他们告诉我：“那个世界是不存在的。”

这话我不信。

我打碎了盘子，被人们责骂的时候，是灰尘柔软的怀抱安慰了我。

我作业做得一塌糊涂，被按住打屁股的时候，是灰尘告诉我，其实我是个好小孩。

他们说我仍旧是个疯子，没有小孩愿意和我玩，爸爸妈妈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但这都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因为，每天晚上，当他们睡着后，我会偷偷回到那个灰色的世界，和灰尘对话。

“你说的那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你说的那堆灰尘，只是你自己的想象。”他们坚定地告诉我。看到我仍旧不相信，他们递给我一个DV，让我把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拍下来。

“所有真实的东西都能拍下来。”他们说，“否则就是假的。”

我想把DV扔掉，这太荒唐了，那么真实的地方，居然硬要说成是假的。不过我最后还是带上了DV——既然他们不相信，那我就拍下来让他们亲眼看看。

DV很沉，带着它，我跑的速度慢了很多，跑了很久才跑到灰尘身边。

“你今天晚了很多。”灰尘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对不起，我带来了这个。”我亮出DV，把他们的话告诉灰尘。

“哈哈哈！”这是我和灰尘两个人在笑。

真的，这太荒唐了。

我拿着DV从各个角度拍灰尘，把它拍成各种形状。

这下他们就没话说了吧？DV的内存装满了，我满意地收手，跟灰尘道别，离开。

在那个世界的尽头，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灰尘安静地待在那里，它相信我还会回来。

那时候，我也以为我还会回来。

回到爸妈身边，我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展示我的拍摄成果。

但，该死，灰尘呢？

为什么画面里只有一堵静默的白墙？

一个多小时以后，画面走到了尽头，我呆呆地看着，不能置信。

“你现在明白了，根本没有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的想象。你该清醒了！”他们说。

我不相信！

我疯狂地回头望，想重新回到那个世界，把自己的脑袋搁在灰尘胖乎乎的软身体上。

可我只看到卧室里的一堵墙壁。

我回头，再回头，脖子都快扭断了。

那个世界却不再出现。

那个世界消失了。

它真的不存在吗？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一个人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现在，他们说那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我过去的岁月在哪里？

我重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孤独之中。

再没有那灰色的世界了。表面上看，我恢复了正常，但不再快乐——我仍旧不是个让人满意的孩子。当所有的人都责怪我时，我很想念灰尘，它总是带给我快乐，但它是不存在的，那么快乐也是不存在的。

我是一个正常的悲伤的孩子，我的心被锁在繁华世界里。

我想念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那里有个不存在的朋友，孤零零地等着我回去。

他们都不明白我最深的恐惧来自何处——我常常想起灰尘问我的一句话：“如果另一个世界才是假的呢？如果你的父母、兄弟、同学……等等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呢？”

每当想起这句话，我便忍不住打个寒颤。

我抚摸床头灯的开关，灯灭了，黑暗包裹了一切，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也许，在我关灯的那一瞬，这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就消失了。

我不断开灯，关灯，开灯，关灯，直到灯管烧坏，为此屁股还挨了一顿揍。

我还是不断地开灯，关灯……

如果你看到黑夜中有个地方一闪一闪，那或许就是我。如果我看到黑夜中有什么地方在一闪一闪，我会想，那也许是另一个不小心进入这个世界的人。

我在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世界里，寻找离开的途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