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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恐怖悬疑推理大袖遮天变脸胆小鬼 |
作者简介:
黑猫悬疑创造社社员。
因为其袖里藏有乾坤,所以朋友们都叫她袖子。
袖子自语:最美好的人生莫过于:写大作品,做小人物。前者实难为之,后者生来如此,幸甚至哉。
天气异常闷热。
徐秀明觉得自己仿佛是蒸笼内的食物,正被熏蒸得慢慢融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朝外冒汗,那汗水还未痛快淋漓地流出来,就已经被蒸发为空气,只剩一层粘乎乎的汗意附着在肌肤之上。徐秀明掏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精心化过妆的脸,堆积在脸上的化妆品似乎有些褪色,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像隔着一层雾一样不甚鲜明,竟仿佛不是她自己了。她掏出吸油纸擦了擦脸,又补了一点妆,左右端详许久,这才满意地将镜子收好。
身后有人咯噔咯噔地跑了过来,一只潮乎乎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魏彬那张同样汗意模糊的脸出现在面前。
“前面堵车了,”魏彬大声说,“公交车被堵住了。”说完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又用皮鞋底蹭了蹭。徐秀明皱着眉头,注意到他那双刚刚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灰扑扑的了,出门之前熨得笔挺的西装也出现了几条明显的褶皱——这个人始终是烂泥糊不上墙,无论你多么努力,也不能使他变得体面一点。
“打的吧。”她冷冷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魏彬说话开始用这种语气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对于魏彬这样的男人,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怎么做呢?
“打的?”魏彬叫了起来,他的嗓门引来周围人的侧目,徐秀明悄悄移开一点身子,和魏彬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别人看出他们是一起的。“没必要打的,”魏彬维持着高嗓门道,又咳嗽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到下一个街口就有公交车了。”他习惯性地伸脚想去蹭刚才吐出来的痰,徐秀明的胃痉挛了一下,连忙将他拉开,他猛然醒悟到这个动作一向是被她所厌恶的,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徐秀明将头偏过去,不看他那张因为讨好而变得更加猥琐的脸:“打的吧,我不想走了。”
“好吧。”魏彬点了点头,之后他的嘴一直在小幅度地动着,偶尔还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徐秀明知道,他一定是在盘算打的到凯华大酒店需要多少钱。这种锱铢必较的性格让徐秀明深感厌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的士从另一个方向拐了过来,闪亮的车罩上映出魏彬四肢伸展的影子,徐秀明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魏彬正在自己身后对的士司机挥舞着双手,口里急切地呼喊着:“这里这里……”
“30块,好不好?”趁魏彬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功夫,徐秀明赶紧钻进了车内。
“打表好了。”的士司机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30块!”魏彬伸出三个手指头在车窗外晃动着,仿佛没听见司机说的话。
司机火了,对徐秀明不客气地吼道:“下车,我不搭你们。”
徐秀明觉得狼狈不堪,心中暗暗恼恨魏彬给自己丢脸,嘴上却不卑不亢:“你想拒载吗?”不等司机回答,她又用同样的语气对魏彬道:“老魏,我们走,你记下这辆车的车牌号。”说完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一对神经病!”司机骂了一声,飞快地开走了。
魏彬认真地在手机上输入车牌号码,徐秀明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消除掉刚刚输入的信息。
“怎么?”魏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懒得解释什么,指了指马路远方,又一辆的士过来了。魏彬再次热切地跑上前去,挥舞着手臂,喊叫着迎接那辆肮脏的的士。
徐秀明转过身去,不想看他的丑态。
的士行驶到两人跟前,放慢了速度,眼看就快要停下来了,魏彬迫不及待地扑到司机窗口,正要再次讨论价格问题时,司机的目光猛然越过魏彬的脊背朝外看了看,那双眼睛蓦然瞪大了。
“怎么了?”魏彬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完,便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一只手拎了起来,他在那只手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发现抓住他的是个疯女人,满头方便面般卷曲纠结的长发上沾着些白色的呕吐物,一张紫色的圆脸似乎肿胀得有些透明,正望着他嘻嘻傻笑。他一阵反胃,用力想要将那女人推开,谁知女人的力气奇大,一双手仿佛铁箍一般抠着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哎,哎,这是怎么搞的!”魏彬慌里慌张地挣扎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司机,司机抛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便将车子开走了。
徐秀明听到魏彬的喊声,露出一个厌恶的神情,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前看到的一幕让她吃了一惊,她慌忙冲过来想要帮忙,然而那女人全身脏得像一堆垃圾,让她无从下手,她一边厉声命令那女人放手,一边大声叫魏彬使劲。眼角瞥到一把横倒在地上的扫帚,便不管不顾地拿起来,对着女人身上一通乱打。
“啊!”疯女人挨打之后凄厉地哭叫起来,边哭边委屈地看着魏彬,用力摇晃着他,口齿不清地道:“爸,爸,她打我!”
魏彬被她摇晃得头晕眼花,带着哭腔道:“我不是你爸,你快放开我!”
“爸……爸……痛!”疯女人左右躲闪着徐秀明的扫帚,哭泣着对魏彬喊着。
徐秀明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她只是想让疯女人放手,岂料对方虽然满面畏惧,那双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三人正在纠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丽丽!”说话间女人已经冲到了三人面前,那疯女人一见这女人,忽然变得老实了。
“还不松手?”女人呵斥着,将丽丽的手从魏彬脖子上掰开来,一边骂着丽丽,一边对魏彬和徐秀明陪笑道歉,当她的目光从魏彬脸上划过时,整个人都震了一震,全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魏彬出了一口长气,“妈的,这是你家的疯子?”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魏彬,徐秀明感到她神色怪异,不由也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觉这女人有几分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卓明亮!”女人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你没死?你没死!”不等魏彬反应过来,女人的拳头已经擂鼓般落到了他身上:“你原来没死,这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了?没良心,你没良心……”
“你神经病啊?”魏彬朝后躲闪着,惊惶地看着徐秀明。
徐秀明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想起这女人是谁了。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印象中的这个女人是白皙而秀丽的,可眼前的她,满面乌黑,每一条皱纹里都掺杂着烟尘,那一头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只不过短短十年时间,她就老成这样了?徐秀明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姚敏?”
女人又是一震,她迟钝地转过脸望着徐秀明,浑浊的目光凝视了她许久,这才缓缓地、疑惑地问:“徐秀明?”
“姚敏?”魏彬听到这个名字也愣住了,“你是卓明亮的老婆?”
姚敏听到他的声音,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卓明亮,你还在跟我装?”
魏彬急了,因为着急,他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搓来搓去,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堆。
“他不是卓明亮,”徐秀明说,“他是魏彬。”她奇怪地看着姚敏——也许十年前那场刺激太过严重,让她有些神智不清了吧?她记得卓明亮的相貌和魏彬相距甚远,那是一个……她开始回忆卓明亮的容貌,然而,她发现自己脑海里的卓明亮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再也无法辨识出真切的容颜。
十年时间太长了,长得已经足够忘记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她想。
魏彬也在回忆着卓明亮,和徐秀明一样,他也不记得卓明亮长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自己和卓明亮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卓明亮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猥琐男人,而自己一向是以高大帅气著称的……姚敏一定是神智出了毛病!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边用脚蹭着,一边看着姚敏,为她衰老得如此快的容貌而震惊。
姚敏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只手紧紧拉着丽丽,丽丽一双眼紧骨碌碌地转动着。
看了十多秒钟,姚敏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搞什么?”她起初是小声地笑,到后来便笑得有些疯狂了,魏彬和徐秀明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你们在搞什么?”姚敏厉声问道,“十年了,你们骗了我十年!”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止过,她任由那些泪水在衬衫上落下点点的斑痕,且哭且笑且怒地指着徐秀明和魏彬,疾言厉色地问着:“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恶狠狠的意味,这让一旁的丽丽恐惧地哭了起来:“爸,爸……”丽丽来拽魏彬的衣襟,被魏彬躲开了。姚敏又是一阵大笑:“连丽丽也认出你来了,卓明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魏彬急得直跺脚:“姚敏你疯了!”
徐秀明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拉着魏彬道:“我们走,别理她。”她觉得姚敏不可理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她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耗下去。
“想走?”姚敏冷笑着,“不交待清楚就想走?想得美!”她忽然扯开嗓子大喊起来:“三叔,七公,你们快来呀,卓明亮没死,他在这里,他不肯认我们母女呀……”
“快走。”见魏彬还想解释,徐秀明当机立断拉着他朝前跑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姚敏拽住了魏彬的两只胳膊,并且命令丽丽拉住魏彬:“丽丽,他是你爸,拉着他,他不要咱们了!”丽丽一听母亲的命令,立即扑上来紧紧抱住了魏彬的腰,鼻涕眼泪口水将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魏彬狠劲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时哭声骂声吼声哀号声混成一团,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几个男人的加入平息了这场纷乱,那几个男人将姚敏母女拉开,却不肯放徐秀明夫妇离开。姚敏母女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彬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徐秀明正要开口说什么,其中一个男人指着魏彬惊奇地道:“卓明亮!”
“放屁!”魏彬终于咆哮起来,“我不是什么卓明亮,你们全都疯了!”
徐秀明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捏着魏彬的衣角,竭力想要回忆起卓明亮的容颜——依旧记不起来,然而,这几个男人都认为魏彬就是卓明亮,他们当然也不可能都是疯子,难道卓明亮真的和魏彬长得如此相似?她使劲摇了摇头——不对,她和卓明亮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那个人容颜和魏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不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
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卓明亮的情形。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刚从外地调到这座城市,对于魏彬的同事们都不熟悉,是在魏彬出差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见到了卓明亮。她记得……不,她还是不记得卓明亮这个人的形象,可是她记得他说过的话。一进门,卓明亮就讨好地称她为“嫂子”,实际上他的年龄比魏彬还要大半岁。嗯,十年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是魏彬出发前的那个夜晚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卓明亮是一个天生就习惯于讨好别人的男人,尽管他当时穿着簇新的衣裳,看起来却还是皱巴巴的,给人一种站不直的感觉,他总是弯着膝盖跟在魏彬身后,魏彬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这让她十分厌恶,而当她明显地露出厌恶的神情时,卓明亮总是嬉笑着道:“嫂子看我不顺眼吧?没关系,谁都看我不顺眼,我知道,不过我这人不坏,就是看起来很讨嫌。”一个人这么说自己,让徐秀明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魏彬很爽朗地笑了:“明亮,别这么说,你其实挺有才华的。”是啊,魏彬是这么说的……徐秀明似乎又看到了魏彬当时那种笑容……但是,记忆真的模糊了,她连魏彬当初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笑起来,仿佛整个房间里都亮堂起来,魏彬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魏彬,他正弯腰驼背地向那些人辩解着,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把腌菜,裤腿完全拖到了地上,而当他偶尔直起腰来时,裤腿又高高地吊了起来,露出一小截惨白的脚踝……十年了,卓明亮已经死了,而魏彬也变成了这样一个猥琐的男人…….她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卓明亮死时的模样,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卓明亮已经死了!”魏彬满头挂着油汗,结巴着向那些人说道,“我是魏彬,卓明亮的同事……”
那些男人紧紧盯着他,一个男人摇头道:“你就是卓明亮,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认错。”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一定要魏彬承认自己就是卓明亮,并且要他交代十年前是怎么回事,有人还怂恿丽丽扑到他肩头上叫爸爸。徐秀明疲倦地看着这一切,掏出手机道:“报警吧,看警察怎么说。”她知道今天是无法赴约了,她和魏彬的衣服都被那两个女人弄得龌龊不堪,现在能够离开这里就是幸事。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将魏彬认作是卓明亮,她也懒得多想。
警察很快就来了,事情变得很简单,魏彬掏出身份证给警察看了看,并且让他们打了个电话去公司求证,警察便将他们放了,尽管姚敏那一伙人还是不依不饶,但是在警察面前,谁也无法多说什么。
魏彬和徐秀明坐进了的士,车子开动时,姚敏的呼喊声犹自传来:“明亮,你回来……”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姚敏踉跄追逐的身影,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与十年前重叠了,两人都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了。
十年了,那些他们已经忘记的事情,原来一刻也没有被遗忘过。
“卓明亮的事,你记起来了吗?”徐秀明看着前方,马路像胶带般被卷进了车轮底下。
魏彬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记得卓明亮是怎么死的。他将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猥琐的影子,似乎是卓明亮正讨好地望着自己……接着他便头疼起来——和往常一样,这件事他没法深想,一想就头疼。他只记得那时候他们一起出差,路上出了车祸,卓明亮当场就死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此后脑子一直不太灵光,自己的事忘了一大半,倒是卓明亮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斜眼望了一眼,发现徐秀明也在朝自己望过来。他心中一凛,连忙把眼睛别开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车子停下来。车一停,魏彬便掏出一张钞票递过去:“不用找了!”徐秀明看了看,计价表上显示的车价是39元,魏彬递过去的是一张50元的钞票——先前侃价侃到30元,如今却又故作大方,这让徐秀明更加生气,狠狠地瞪了魏彬一眼,她自己开门下了车,魏彬紧跟着走了下来。
下车后,徐秀明才发现,不知不觉还是到了凯华大酒店。魏彬很兴奋,抬脚就朝酒店内走去,看着他猥琐的背影,徐秀明脸上一阵发烧,正要赶上去将他拉回来,耳边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秀明,你总算来了!”她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一大帮老同学从酒店门口露天茶座内走了过来。
十年来头一次大学同学聚会,就要在这种丢脸的情况下参与了。她暗自叹了口气,扯了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微笑着迎了上去。同学们很快把她围在了中间,拉着她问这问那,有人问:“魏彬呢?没跟你一起来?”
“那不是?”徐秀明指着魏彬道。魏彬正在酒店门口和门卫大声争吵着,酒店门卫努力向他解释着什么,他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挥舞着瘦骨伶仃的拳头,大叫大嚷,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用鞋底在地上蹭来蹭去。聚会的同学们目瞪口呆,徐秀明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这人真没素质。”聚会的组织者朱兵笑道。
“是啊。”几个同学随声附和。
这话让徐秀明恼羞成怒了。虽然魏彬实在丢人,但众人明明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丈夫还这么说,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向脾气不算很好,此时更是拉长了脸,冷冷地道:“谁没素质?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说!”
“你怎么了?”朱兵感到万分惊讶,“又不是说你。”说完这句,眼看徐秀明脸色更加难看,他连忙岔开话题:“魏彬呢?在哪?你不是说他来了吗?”
“那个没素质的就是!”徐秀明没好气地道,“才十年没见就不认识了?”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在这沉默的当口,徐秀明跑过去狠劲拉了魏彬一把,魏彬回头看了看她,指着门卫说:“他不让我进去……”
“走,别丢人了!”徐秀明低声怒吼着。
魏彬怔了怔,看了看徐秀明的脸色,这才收敛了气焰,随着她走回聚会的人群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同学们望着他们俩,神色都有些尴尬。
“这就是我们的同学?”魏彬指着这一大群人,不客气地问徐秀明。
徐秀明的脸再次涨红了,她点了点头,连忙对大伙解释道:“魏彬出过车祸,以前的记忆都丢了。”
“哦。”同学们疑惑地望着魏彬,点了点头。
“大家好!”魏彬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掌,俨然明星出场的阵势。徐秀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兵最先回过神来,他拉住魏彬的手用力握了握:“魏彬,好久不见,你的变化可不小!”
“对不起,我脑子有问题,不记得你是谁了,是哥们,对不?”魏彬大咧咧地道。
“对,哥们!”朱兵笑着把魏彬朝酒店内推,同时不露声色地看了徐秀明一眼。
大家到了酒店的包房后就四散开来,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魏彬虽然有些失忆,好在性格是逢人就熟,很快和那几个唱歌的人打成了一片,不停地抢着话筒,满场子里都是他变调的歌声。有几个同学互相递过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离开了话筒前的沙发。
“秀明,你来一下。”朱兵和那几个同学把徐秀明拉到阳台上,把阳台门关上,室内的嘈杂便被阻隔在了门外。
“什么事?”徐秀明问。
“魏彬,”朱兵指了指门内,“他整过容?”
“怎么这么说?”徐秀明生气地问。
“朱兵没别的意思,”另一个同学马跃新连忙道,“我们几个大学时跟魏彬同寝室,是铁哥们,虽然十年没联系了,但也不至于忘了他的长相。”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们说句话你别见怪,这个魏彬,跟我们认识的那个魏彬,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徐秀明感到自己应该生气,但偏偏没生气,相反,马跃新的话让她心中“咯噔”一下,她想起来凯华酒店的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这个人绝对不是魏彬。”马跃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整过容,也不可能是魏彬!”
“为什么这么说?”徐秀明压抑着心头翻滚的疑云问。
朱兵和马跃新对视了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另一个同学曹建接过话头:“一个人就算他整容,可是脾气秉性是无法改变的。现在的魏彬与以前我们认识的魏彬简直判若两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徐秀明努力回忆大学时的魏彬,然而脑海里只要一想到“魏彬”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目光闪烁、面容猥琐的男人,大学时代的魏彬被这个男人完全掩盖了,偶尔冒出一点痕迹来,也很快消失了。
“魏彬当年是什么样?”她脱口问道。
这话让其他几个人愣了一下。马跃新回过神来,很快道:“魏彬很帅,喜欢运动,性格开朗,喜欢笑,特别注重自己的外表,穿衣服很有品位,什么衣服只要是他穿的都好看。他对朋友讲义气,当然,对你可能有点大男子主义,只要你多看哪个男人一眼,他就发脾气。”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徐秀明也跟着笑,心里却满是苦涩——尽管马跃新这样描述,她却还是无法回忆起大学时代的魏彬,那个讨人喜欢、有品位的魏彬,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让人看了就从心里反感的丈夫。现在的丈夫,似乎把当年魏彬所有的优点完全反了过来,当年他有多出色,如今就有多猥琐。
朱兵看了看徐秀明,咳嗽一声道:“秀明,你难道不记得魏彬当年的样子了?”
徐秀明苦笑着朝门内指了指:“现在只记得这个样子。”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兵疑惑地道,“连我们十年未见的同学都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魏彬,你怎么会没认出来?”
“我也不知道……”徐秀明眼神有些迷惘,“这么多年我俩一直在一起,要是中途换了人,我没可能不知道……”她又想起了卓明亮——那么多人都一口咬定魏彬就是卓明亮,这意味着什么?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把这事说出来。
“你不是说他出过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马跃新问。
“是的,十年前他和一个同事一起出差,车子在路上出了事,他受了重伤,另一个同事当场就死了,后来他就失去了记忆力。”徐秀明说。
“嗯。”徐秀明不想再多谈下去,推开门走进了室内。
朱兵他们跟进来还想说些什么,见她和几个大学同寝室的女生大声谈笑着,插不上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眼看着他们离开,徐秀明再也无法控制住强装出来的笑脸,心头猛然被恐惧灌满了。这种恐惧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游丝般在心头盘旋,到如今终于全部释放出来了。她满脑子都是朱兵他们的话,再想想姚敏他们的举动,她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的女同学连忙问。
“我想起来了,公司有个客户今天到,我得先走。”徐秀明匆忙说。
“我帮你叫魏彬。”一个女同学说。
“不用了,”徐秀明阻止了她,“让他玩,难得聚会,我一个人走就行了。”说完便匆匆出门。
在酒店门口,她招了辆的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姚敏的家。
车子停在丽丽拉住魏彬认爸爸的那地方,徐秀明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姚敏家。
姚敏打开门看到徐秀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露出愤怒的表情。徐秀明顾不了这么多,张口就问:“你有卓明亮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你要干什么?”姚敏狐疑地问。
徐秀明一时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意,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
姚敏疑惑地凝视她良久,没再说什么,进屋拿出本相册递给徐秀明:“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似乎尤嫌不够,她又加了一句:“你这十年天天对着他,还没看够?”
徐秀明展开相册,一眼便看到一张男人的单人照:“这就是卓明亮?”
“当然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姚敏忿忿地道。
徐秀明当然见过他!
这人额头上的纹路、眼角的形状、笑起来有些尴尬的神情,以及那永远站不直的姿态,分明就是她时时刻刻都面对着的魏彬。
然而,姚敏却说这个人是卓明亮!
她快速往后翻阅相册,整整一本都是卓明亮的照片,或者说是魏彬的照片。如果说起初她还对此有所怀疑的话,当她看到一张卓明亮和姚敏的合影时,这种怀疑便彻底打消了——这是一张很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卓明亮和姚敏都很年轻,但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人就是卓明亮。
没错,每天陪伴着自己的那个猥琐男人,一直以魏彬的身份和自己同榻而卧的男人,其实并不是魏彬,而是卓明亮!
她脑子里猛然记起了卓明亮的样子,十年前魏彬经常带着他出差,他每次都猥琐胆怯地笑着,眼睛望着她时,常不经意露出一丝奇特的光芒……为什么自己早没想起呢?
如果那个人是卓明亮,那么魏彬上哪去了?她的心头绞痛起来,耳边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姚敏在跟她说着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一打开家中的防盗门,她连鞋子也顾不上脱,蹬蹬蹬直奔卧室。她扑到大衣柜前,打开衣柜下的抽屉,从里边掏出好几本相册来。
这十年来照的相片都在这里,她慢慢翻开——其实不用翻她也知道,这里面的魏彬,和她在姚敏家看到的卓明亮,以及她记忆中的卓明亮,这三者是长得非常相似的——当然,仔细看他们的五官,能稍微看出点区别,但无论如何,只要看过这些照片的人,再看魏彬本人,一定会认为他就是卓明亮!
没错,徐秀明记得,卓明亮就是喜欢那样随地吐痰,甚至在她面前也吐过,吐完后还老拿脚去蹭,还有那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故意装大方的劲头、和人说话丝毫不懂分寸……这所有的性格,都是属于卓明亮的!
那么属于魏彬的是什么呢?
徐秀明仍旧记不起魏彬的模样,她又打开另一个抽屉,从中抽出几本相册。这是她和魏彬以前的相片,自从魏彬车祸失忆后,一看到这些相片他就会努力回忆以前的事,继而引发一阵头疼,最后她只好把相片藏了起来,还上了锁。十年来谁也没打开过这个抽屉,现在重新面对这些照片,仿佛面对一个逝去已久的亲人。
徐秀明缓缓翻开了相册。
这才是魏彬!
只看到第一张照片,徐秀明的眼睛便完全被泪水模糊了,透过泪水望去,照片上高大帅气的魏彬仿佛水中的幻影。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还是一页一页翻过去——她什么都记起来了,魏彬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刚刚才见过面一般鲜明——这才是魏彬!她回想起那些幸福的岁月,身边的男人如此优秀。
如果十年来生活在自己身边的一直都是卓明亮,为什么自己没有发觉呢?他是怎样进入自己生活的?真正的魏彬又在哪?她一直不愿意去想的答案冒出了头——难道,十年前那场车祸中丧生的,并不是卓明亮,而是魏彬?
这个想法让她几乎坐不稳,连忙靠在了衣柜上。
但,不是这样。
她记得,自己和魏彬参加了卓明亮的葬礼,那时候躺在棺材里的分明就是卓明亮本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秀明目光茫然地扫过这些照片,心头猛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又拿起相册看了起来。
从照片上能看出什么?
她感觉能看出点什么。
她将这十年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卓明亮——她现在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完全不像魏彬,甚至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长得一模一样,但在有些照片里,他和魏彬又完全是两个人。她将这些照片摆弄了半天,最后依照卓明亮和魏彬的相似度排列开来,在地板上形成常常的一列。
这一列照片显示出来的效果,让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原来竟是这样!
这些照片,依照相似度依次排开,最左边的照片,也就是看起来最像魏彬的照片,越朝右边排列,相似度越低。这么一来,徐秀明看出来了,最左边的照片,何止是和魏彬相似,两者完全就是同一个人。从左往右一眼看过来,就会发现,卓明亮起初和魏彬一模一样,其后容貌慢慢发生了变化,到了最右边,就完全变成了卓明亮现在的样子。
同时,徐秀明还发现,越靠近左边的照片,时间上越是靠前,也就是说,卓明亮和魏彬之间的相似度,是随着时间递减的。
照片虽然多,但毕竟中间间隔了十年的跨度,所以有些照片上的容貌变化非常大。徐秀明望着望着,心里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如此可怕,即时是这样的热天,也让她感到了寒冷。她连忙打开窗帘,让阳光洒了进来——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全身发冷。
现在已经不用去想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卓明亮的真实身份了,也不用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了魏彬和卓明亮本来的样子——既然卓明亮一开始就和魏彬一模一样,那么自己当然不会有任何警觉——他利用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改变模样,十年,移山填海都足够了,何况是改变外貌?就算是同一个人,十年间的容貌改变也是惊人的,谁会注意到这一点一滴的变化呢?尤其是自己,时刻陪伴在丈夫身边,更加不可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就像是陪着一个慢慢变老的人,你会感觉不到他的衰老。
可怕之处在于,在一开始的时候,卓明亮为何会和魏彬一模一样呢?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明明是他,十年之后他却又复活了呢?
如果说当初死去的就是魏彬的话,惟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就是整容——魏彬整容变成了卓明亮,而卓明亮变成了魏彬,然后魏彬以卓明亮的容貌死去,卓明亮以魏彬的容貌活着。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是整容,卓明亮就应该一直是魏彬的模样,不可能打回原形。
何况跟随容貌一起变化的还有性格。现在,徐秀明已经完全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得丈夫在车祸之后,并不是立即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猥琐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虽然失去了记忆,性格却依旧富有魅力,至于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猥琐,她却说不上来——十年间水滴石穿,你能说出是哪一滴水滴穿了石头?
这种缓慢的变化,就像是魏彬在慢慢被卓明亮所代替,而这种情况,在民间有一个迷信的说法——附身。
一个死去的鬼魂,附在活人的身体上,最后完全取代那个活人。
徐秀明现在就是这么想的,她想魏彬一定是被卓明亮附身了,当初活着的那个是魏彬,死的的确是卓明亮,但卓明亮附到了魏彬身上,所以他才慢慢改变了……她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毛发直竖,回过头去。
卓明亮就站在门口。
徐秀明脸色霎那间变得惨白,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明亮穿着魏彬大学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又有几分像魏彬了。
“我全想起来了。”他说。
“什么?”徐秀明颤声问,她只希望他没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卓明亮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苦笑一声:“同学们都说我不是魏彬。”
“哦。”徐秀明干着嗓子应了一声。
“一个人说也就算了,个个都这么说,我想起姚敏也这么说,”他说,“我再想想卓明亮,我发现自己记不清自己的事情,却记得卓明亮的一切。这让我也觉得奇怪,难道我真的不是魏彬?后来你走了,没多久我也跟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回家,但是你没有。”他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照片,“你难道没发现吗?放照片的抽屉本来是上锁的,现在已经被我打开了。我一回家就拿出了这些照片,和你一样,我发现了他们排列的规律。这种震惊我真是没法说,我以为自己是被卓明亮附体了,拿着镜子在洗手间照了半天,甚至连你进来也没发现。你可能没法知道那种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并不是自己,那张脸竟然是一个死人的脸,你说这是多可怕的事!”
徐秀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但后来我明白了。”卓明亮,或者是魏彬,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我想起了一切。”他苦笑一声,“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车祸,我和卓明亮本来都被压在车底下,是他把我推出来的,我出来之后,他要我去救他,我本来想救他的,但是因为害怕,所以没救……”他愧疚不已地低下头去。徐秀明惊讶地看着他——他现在这种愧疚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魏彬。
他到底是谁?
“卓明亮死了以后,可能是因为内疚,我失去了记忆,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他,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我不断去想他的一举一动,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的就是:如果卓明亮还活着,他会怎么做?久而久之,我渐渐地模仿起卓明亮的一举一动来,这好像是一种强迫症,不这样我心里就难受。我模仿他的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爱好也模仿他。”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竟然连容貌也会变成他的样子。但我想这也很好理解,你听说过‘夫妻脸’对吧?据说一对夫妻,容貌总有些相似之处,这是因为相处久了,一些习惯和表情都一致,因此面部的肌肉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所以容貌就越来越近似——收养的孩子和养父容貌会相似,也是这个道理。我和卓明亮本来就长得有点像,加上这么多年我刻意模仿他,脸部的肌肉都照着他的方向走,加上气质和举止变得和他相似,这才看起来变成了他。”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徐秀明,似乎是希望徐秀明能相信自己的话。
徐秀明听他这么说,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这么多话来不及消化,她只弄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人是魏彬,不是卓明亮,只是看起来像卓明亮罢了。她走近瞧了瞧——的确,仔细看来,五官仍旧是魏彬的五官,只是脸部的线条走向,以及那些表情形成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完全变成了卓明亮。
但如果魏彬从里到外都变得和卓明亮一样,甚至连习惯和思维方式也和卓明亮一样,他还能算是魏彬吗?甚至他的灵魂还是魏彬的灵魂吗?
徐秀明满腹疑问,魏彬看出了她的疑问,连忙安慰她:“放心,我既然能从魏彬变成卓明亮,也就能从卓明亮变成魏彬。”说完他停止身子,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标准的魏彬式的笑容。
面对这个消失了十年的笑容,徐秀明泪眼模糊。她激动地靠上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魏彬清了清嗓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两人都怔住了,继而相对苦笑。
但愿这次他真的能变回来,徐秀明凝视着那口浓痰,心里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