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好天气里含枚青橄榄

——日本80后作家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读后

半夏／文

日本第35届川端康成文学奖日前揭晓，现年26岁的女作家青山七惠凭借小说《碎片》摘得桂冠，由此成为该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该奖对其的评语是：《碎片》具有“静静的爆发力”。

“静静的爆发力”，有份量的评价！这让坐在电脑面前的我突然一个激灵。我侧身歪头，开始从右手边书桌上歪歪斜斜摞得近一米高的书堆里翻那本书——印象中那是一本薄而轻的黄壳小书，书封上有只猫咪，因为那个封面的意象多少像我以前参与写作过的《昆明的慵懒时光》一书的封面，所以记得。猫是符号，慵懒孤独冷寂。大约是两个月前，我翻开它看了不到十页后随手放下。为什么放下？好像是那文字间有股孤寂之气捉住了我，而那一段时间我似乎是在极力躲避着某种情绪的。大约是这样子，我对自己不负责任地轻率地放下了它，而且把它从我随身的包里取出来放到了书桌上。一般塞在包里的书都是正被我热读的书，它们在我空时享受我指尖的温度和触摸。

我的手指顺着那摞书的书脊从上到下找它，在移动了二十公分后，我抽出了它——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

从折了一角的那页我开始往下读。除了吃饭时间，缩在沙发里我一口气“嚼”完了它。在阅读兴趣上，我是个杂食动物，而且受职业影响，不得不视界开阔，荤素俱吃，这就常常吃得燥火吃得嘴起燎泡甚至吃得便秘吃得皮塌嘴歪。读完《一个人的好天气》，合上书页，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选定我最喜欢的紫砂石瓢壶泡了碧螺春。慢慢地喝。眼睛发直私下想，这四万九千字的小书是一席清淡素食，却回甘无限，它竟然让我神清气爽，身体里外都排了毒般地干净。

一个叫知寿的女孩子，她有十八九岁二十岁吧，她的爸妈在她五岁时就离婚了。妈妈将到中国做访问学者，为了知寿的生活有人关照，妈妈把她安排到东京自己的舅妈家。知寿要喊舅姥姥的古稀老太婆吟子孤寡一人住在东京，一个偏僻的电车站旁边的小屋子里。知寿从小就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内心的丰富敏感总让她闷闷不乐，不自信。知寿总幻望着妈妈走后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快乐日子，而妈妈让这样一个老太婆监护着她，她浑身不自在，甚至在话语言谈间还要“欺负”着这个老太婆。知寿不愿继续读书，她只想到处打工挣钱，以便有了资本可以最终搬离吟子这间破旧的屋子，真正地放飞自己。知寿与处了两年多的男友感情转淡，她最后一次去他那看见了别的女孩。知寿回到吟子家，心里虽然并不在乎这段感情了，可就是可怜自己，孤僻的她懒得跟七十岁的吟子打开心扉，而此刻她发现吟子却开始了一段夕阳恋，两老甘之如饴地享受着他们的甜美日子。吟子告诉失恋的知寿，一切并不是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知寿问舅姥姥，是不是她在年轻时把空虚都消耗光了，所以到了老年这般年纪便只剩下好日子了。吟子说一切顺其自然，也不能只把好日子都积攒到晚年，因为倘这样，就会害怕死亡。知寿又去寻爱了，她与新恋人渐入佳境，可是另一个女孩的出现乱了知寿的分寸，她因妒忌不自信等原因经历了第二次失恋，而吟子的夕阳恋去舒缓地甜蜜地进行着。知寿越来越依恋吟子和这屋子里的温暖气氛。她认为世界分内外两个世界，吟子却告诉她，世界只有一个，并且告诉她，为什么年轻人常常感到日子不顺心，难熬，因为年轻人想向这个世界讨要的东西太多了。知寿在跟舅姥姥淡定从容地生活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后，终于万分不舍地离开了吟子，知寿变了。

——罗唆地就这个小说嚼半天舌头，我像是只在宣扬这本小书是本司空见惯的成长小说，而我这个不惑之年的读者像是还在幼稚地感悟人生。

当然不是这样。

青山七惠这个日本八零后作家，她的语言、她的关照角度、她的精准细致的观察和叙述、小说演进时没一丝生硬痕迹的这些高明处吓了我好几跳。这个小说一来便有作者设定的一个固定视角，知寿进入吟子的小屋始，便从这屋子的窗口有时是坐在屋檐廊下，眼光越过院子的篱笆墙，朝一个喧闹的电车车站眺望，知寿总是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遐想自己的人生……而作者最后写到的情境是意味深长的回望：离开了吟子的家后，一天，知寿终于乘上电车打舅姥姥家旁边经过，她趴在车窗边张望那个她住了一年四季的屋子，直到那屋子在她视线里消失，车载着知寿“飞速朝有个人等着我的车站驶去。”——这是全书的最后结语。

读到这里，我跟故事的女主角知寿一样，伤感，温暖，而也有希望。人的一生正是这样子啊，永远“悲欣交集”——恰如弘一法师圆寂前最后的四字遗墨。

两年前读日本另一个女作家川上弘美的小说《老师的提包》，合上书时想，若还有可能，我要追求书里那样的清淡的爱情，好像总是温着小酒，两个人相互取暖，体贴支撑，慢慢地深深地彼此爱着。

《一个人的好天气》这本书的味道同样是清淡的。这种感觉我在川端康成的《雪国》《伊豆的舞女》这样的文字里感受过。

清淡是种什么味？

一向喜欢吃淡菜，淡菜就是清水煮菜，比如清水煮小瓜（西葫芦）煮包谷煮四季豆，不加油盐。我可以从嚼咀、从汤水咽下的过程中，尝到菜蔬本身的甘甜，《一个人的好天气》就是清水煮菜的这种味道。或者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好天气》是一枚青橄榄，含着便喉底回甘。

青山七惠那么年轻便一脉相承地得日本文学经典的精髓，写出这样一本把世界人生看得通透，禅味十足，却又没把世界人生看淡的智慧之书，真是了不得。

2007年青山七惠以这本有浓郁“私小说”风格的《一个人的好天气》荣膺第136届芥川奖，自此引起日本文坛的注目。

《一个人的好天气》内蕴隽永，它着墨浅淡，何止仅有“静静的爆发力”？它有着爆发力后超拔弹性限度的巨大张力，语言、故事内容皆如此。

我认为《一个人的好天气》简直就是孤寂而又渴望自由的年轻人——Freeters(飞特一族）的成长白皮书。据说青山七惠十九岁时就写完了它。

这本书要去买几本来送朋友。其中有两本将给十五岁的儿子，十六岁的侄女留着，在差不多的时候让他们读。

青山惠子一个人的好天气，可能是我们很多很多人的好天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