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脑的记忆碎片如何整理?

患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父亲

    近年来，我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记忆力一步步衰退的，他多年前便患有高血脂高血压，后来又是糖尿病，而伴随着这些病，他的行为反应越来越迟缓，人越来越“癫东”，对当下生活的记忆以碎片的形式出现。我小时候老是犯一些同样的错误，爸妈总是揪着我的耳朵：嗯，你的记性被狗吃了？父亲今年72岁，他的记忆不是被什么狗东西吃掉了，是衰老的原因。一般老年人都有点健忘，可父亲不是一般的健忘，父亲得的是老年性痴呆症，与美国前总统里根得的是同一种病，这种病的专业术语是“阿尔茨海默氏症”。里根在多年前患上此病后，他忠实的老妻南希便和他低调地生活在老家的一个小镇。但是某些特定的时候媒体总不时地会把有关里根现状的消息透露出来，比如他任上的国务卿舒尔茨去看望老总统，里根忘了他，悄悄地把护士喊到一边指着到访的老搭挡问：这个人很面熟，他是谁？当护士私下把这事告诉给南希时，南希唏嘘不已。里根到后来已不知道他曾经当过美国总统。曾经叱吒世界风云的里根把他过往的记忆删除了，回归为一个不谙世事的耄耋老者。我曾经在看到这类报道的时候是以看一种花边新闻的心态去看的，在私下里聊大天的时候当作一则引人发笑的小谈资传播给朋友们。自从父亲得了此症后，我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中国已进入老龄时代，一个统计表明20个老年人中（60岁以上）有一个患老年性痴呆症，我认为这个比例是保守的。我感觉父亲的记忆变成了一个一个碎片，像整理电脑磁盘时那一个个乱七八糟的“马骞克”，电脑可以隔一段时间清理一次，梳理一下头绪，这人脑的碎片如何整理啊？

父亲的症状是从他不放心家人锁门开始的。每次爸妈一同离家，父亲都主动留在后面锁门。我妈先走两步，在楼下等他，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下来，走上去看，他还在锁门。其实他先就锁好了门，可是下了两级楼梯他又怀疑自己没有用钥匙旋转，只是关上。上去重来，在这样一个重复的简单过程中，他记不住每道锁是否都安全锁上了。妈跟我们一说，我们决定剥夺他锁门的权利。他不高兴，说我们不信认他，为了不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好在他锁门时由我妈监控。于是乎老两口出门时站在门外背锁门口诀：边锁左旋三圈，中锁左旋三圈。接着我们又发现父亲电话铃响时他不拿听筒便对着那电话“喂喂！”，喂半天，电话铃声停了，他这才拿起听筒来，然后对我们摆摆手说：怪事情，没有声音。一个生活中的普通行为他已经不知道前后的执行顺序。终于有一天父亲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妈天天陪着他，知道他的记忆是怎么一点一点地丢失。而十天半月回次家的我，那心是揪着疼，我的心一个坎一个坎地向下坠。母亲头脑清醒但身体状态也越来越走下坡路。父亲年龄在增长，人却是在往“小”里活，脾性越来越不可理喻。我妈说七旬老人是儿童，八旬老人是婴儿，妈妈每次都私下跟我告状：你爸越来越不“懂事”，你越苦口婆心“教导”他莫做的，他越跟你反着来，有一天他约我上街，我感冒着，浑身酸疼不想动，他一赌气自己去了，我还以为他只是在院子里散步。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天擦黑他才摸回来，回家来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娃娃，让他做啥他就做啥，乖得很。问他去了哪？他不说。我责怪妈没有及时告诉我，我妈说，告诉你，你那急脾气，脚要跳起八丈高！不能斥责你爸了，吓坏他，他没信心跟人打交道，思想越来越僵化人越来越呆傻。

父亲这次自行外出让全家人后怕。也许，他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他不认为他已经不“中用”了，他去冒了一回险。

    父亲的大脑照CT后有栓塞现像，住院治疗时进了几次高压氧仓，未见他有什么进步的。想来父亲的大脑是一台用刈的机器，不好使了，或者就是一台版本不高的电脑，当下的现实生活信息无法贮存，而人脑升级现在的医学水平还达不到，所以这也可以解释父亲为什么只对他年轻时候的事有清醒的记忆。当他跟我讲起抗战时期怎么看见美国飞虎队的运输机受伤后坠落在离他几十米远的秧田里，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个美国飞行员……当他绘声绘色地讲他的叔叔随马帮历险，家人都以为他死了，而他历尽艰险在一黑古隆冬的夜晚敲响家门，而我父亲的奶奶对门外的儿子说你是鬼还是人，先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看看是否有热气……父亲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听到的传奇，他唯一不记得的是他已经对我说过几十遍了，他说故事时，当年的声、光、影在父亲的记忆里复活。而我总是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因为我想总有一天他的记忆库存里连这些都会彻底地抹去删除，像里根一样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好莱坞的明星曾尊为一国之总统。

    当父亲把赵忠祥说成是姜昆把姜昆说成是马季把马季说成是马三立的时候，整个世界东扯西拉地在他的记忆里“重组”，我们全家人再也不去纠正他的错误，我们只是背着他竖起食指对别人“嘘”的一声，示意让他高兴地说。也许，有一天父亲的记忆会成为零，他从有点记忆的“儿童”回到“婴儿”回到“胎儿”状态，连我们都忘记了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