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数天,我回唐山当日,踏着废墟,寻摸到了我家。
我只能在尚未完全趴下的那面山墙缺口向屋内望去。
我那间房,墙倒了,屋顶塌了,预制板斜着盖住大半个房间,架在那里,成三角状,触地那头,砸着的家具已经粉碎,木块、砖瓦混杂,一片狼藉;而预制板下的空间里,我那张床没被完全砸住,被褥仍整齐叠放,虽然上面落满灰尘,有不少碎砖乱瓦;床边那个床头柜还好好的。
那个晚上,幸而我离开唐山,妻也去医院值班,没有在这个危险的房间待着。
其实,在震中,无安全可言,活着就是幸运。妻值夜班被捂住,天大亮才侥幸脱险,当时她还怀有身孕。
突然,我眼前一亮,看到柜子上放着的那个精美瓷器仍在,闪闪发光,晶莹透明,如脂似玉,雍容典雅,那么耀眼,那么诱人,在一片狼藉之中显得那么高贵,而又孤零零的,歪斜着,似乎在那召唤。
这真是个奇迹。这么一个最易破碎的东西居然在这场大浩劫中幸存下来,还在那透着诱人的光彩,没有完全损毁。
这套瓷器是我结婚时,由分区王副司令员写条子找熟人,由我妹出面,从唐山陶瓷公司内部购买,作为家里送给我的一份结婚礼品。
这是套骨质瓷,当时我们叫骨灰瓷。那时,骨质瓷刚研制出来没几年,特显珍贵。
我没有任何考虑,马上踩着瓦砾,从山墙夹缝里钻了进去,迅速取出了这套瓷器。
两个小碟不在了,壶把有细微裂缝,但还属完好。
特别是看见画在上面的竹子,竹干刚健有力,骨节大而枯瘦,嫩枝柔美流畅,勾勒细腻,着墨自然,浓谈适当,生意连绵,栩栩如生,充分表现了那种韧而坚,曲而直,体有节,内有容,外直中空,气凌云霄的风格。
不时传来上空飞机的轰鸣声,一个连队在分区院里清废墟的嘈杂声。
当时,全国各路大军已赶赴唐山,正在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幸存者“奋挣扎之力,移伤残之躯,匍匐互救,以沫相濡”,人们“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先人后己、公而忘私”,这种品德,这种风格,正是竹子所表现的傲骨峥峥,永不屈服的性格。
我把这套瓷器交给我妻,急火火地归队继续执行抗震救灾任务。
震后,我千方百计委托在陶瓷公司武装部的朋友到陶研所及各瓷厂寻找同样品牌的瓷器,总算配上了两个丢失的小碟。
这套瓷器虽有点破损,又重新配套,但我一直珍藏着。
前不久,我回到唐山,在宾馆小卖部里看见了不少精美的瓷器。我问,这是骨灰瓷的吗。对方说现在不叫骨灰瓷了,那个名不好听,叫骨质瓷;指着说这都是。看这些瓷器,华贵典雅,卓而不群,具有超凡脱俗的贵族气质。
听说,唐山震后陶瓷生产一直发展着,以质取胜,不断创造着自己的品牌。
骨质瓷源于英国,是世界公认的最高档次瓷种,核心技术一直被西方国家垄断。唐山震后,在震前首创骨质瓷研制的基础上,继续进行研究,近年攻克了铅溶出的问题,填补了国内生产的空白。
看这些摆放在展台上的陶瓷精品,也有画竹子的。
我想起了郑板桥对竹子的赞美:“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在郑板桥的笔下,青青的翠竹已经不再只是一丛赏心说目的植物和一个具体实在的生命,而是充满了人格特征的精神投影。
竹子文静、高雅,象征生命的张力与弹力,标志着长寿与幸福,喻义着真实与奉献,将其画在典雅华贵的骨质瓷器上,绘影绘形,活灵活现。
三十年了,痛绝人寰的那场浩劫已成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虽然时光流逝,时代变换,但那种性格依然,那种精神仍在。
正是在这种精神鼓舞下,10年恢复,十年重建、十年振兴、十年快速发展,重生的唐山,充满着生机。
唐山不仅是个煤都,还是北方瓷都,如今要改写历史,向沿海推进了。
洁白如玉的骨质瓷,画竹,躲过一劫,更加眩耀。
我仍将保存着那套瓷器,这是我唐山震前的唯一保存,看见它就使我想起了那个时代,想起了唐山,想起了我们这些幸存者应该做的事情。
愿经历磨难的唐山人民永远幸福,愿唐山社会继续发展、经济继续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