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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秋洋爱家 |
父亲少年丧母,家极贫。祖父娶了继室后,便全身心地抚养了继室的五个子女,反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忘到了九宵云外。父亲仅上了四年新学堂,在他十一岁时便辍学了。祖父对农活看得特别重,父亲只得每天带着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妹下地干活。本来,四年的正规教育仅只能免于做“睁眼瞎”罢了,根本无从谈什么学问。但父亲极聪明、极勤奋、记忆力又极强,居然成为了一个博学多才的“杂家”和几乎无所不知的“通才”,使我这个具有本科文凭的堂堂大学生敬佩不已。
父亲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农技”专家。父亲生活的年代,正是我国农业生产发生根本变革和巨大进步的时代。以水稻生产为例,先后经历了从矮杆到高杆、从单季到双季、从常规到杂交、从插秧到抛秧的巨大变革。棉花、油菜等主要作物的种植都莫不如此。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父亲是一个大忙人。他经常穿梭于这个生产队或那个生产队、这个农户或那个农户之中,传播水稻、棉花、油菜等作物的种植和管理技术。我从小就耳闻目睹了他向农民朋友讲解水稻温室催芽、地膜育秧、软盘育秧、棉花营养钵育苗及小苗带土移栽、油菜由直播改移栽、农作物病虫害防治和管理等技术的情景。1973年他赴海南岛参加“杂交之父”袁隆平先生主办的杂交水稻制种技术长达一年有余,回家之后,从乡政府和村里的高音喇叭里经常能听到他讲农技课的声音。他讲课深入浅出,十分风趣,老百姓喜闻乐见、一听就懂。从我记事时起,村里架电、打井、修电排、造林、购置农机农具等,全村第一个发起者、设计者和技术传播者便是父亲。父亲曾长期从事基层干部和农技员,先后当过村粮油会计、村组长片长、护林员等,在历次农田水利建设时任设计员和施工员,曾主持兴建了村林场、电排和打米厂,操作和维修过村组的打米机、扎花机、榨油机、脱粒机、柴油及电动抽水机等,总之,当时农村的一切技术活都由父亲负责。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村子里打水井,从勘测选址、挖掘护砌、到井面装饰,全由父亲一人包干建设,全村群众唯父亲的马首是瞻。说是包干建设,父亲其实只拿他应得的工分,多出的一分钱也不拿。经过父亲等人的努力,村子里终于打出了第一口泉井,井水清澈甘甜、夏凉东热,这口井数十年来成了全村子几百口人唯一的饮用水来源地。记得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正是江南酷热难熬的季节,我回老家奔丧,村子里的水塘都干得开了坼,几百口人吃喝浆洗全赖了这口井,遇上了村子里办丧事,那用水量几乎增长了好几倍。许多乡亲深情地对我说:“多亏了你父亲当年带领我们打了这口井,我们再也无水旱之忧了”。乡亲们还告诉我,我们那里地质特殊,上几辈的人请“地生”(相当于看地的风水先生之类的人)看过好几回,都说我们村“贫水”且土质疏松,即使能打出泉水,也无法使井壁得到及时护砌。遇到大旱年成,乡亲们要走三里多地,去黄茅港挑水。是父亲的大智大勇,圆了乡亲门的打井梦。听着乡亲们的情话,望着父亲的遗像,饮水思源,我不禁早已痛哭失声了。父亲就是这样,凡是老百姓用得着的技术,无论是种植、养殖技术,还是农机、农电技术;也不管是农业生产技术,还是老百姓需要的生活方面的技术,父亲总是乐此不疲地钻研、学习和传播,而且从来不计个人得失。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精通多门技术的工匠。说他“地地道道”,一是他的工艺技术可以与专业技术人员媲美;二是他的技术全部来源于个人的学习和钻研,从来没有拜过师、学过艺,是地道的“土技术”。父亲最崇尚的一句话是“百艺不占身,万事不求人”。说不求人,其实是那时家境太贫穷了,无求人的资本,只得自己非动手不可。那年头,祖父一年到头,从来舍不得请工匠,这在客观上也为聪明好学的父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父亲是附近小有名气的砌匠,又是一个手艺不赖的篾匠和木匠。无论是乡亲们起大厦还是建杂屋,父亲都乐意去帮衬一把。在别人,最多是去当一个协理杂务的小工,而父亲却可以顶得上一个正式工匠,而又从来不要别人的工钱。遇上一些十分客气的主东,硬要给钱,父亲便说“我又不是拜师学艺来的正式工匠,怎能拿这半吊子的技术来骗你的钱呢?”,因而婉言谢绝。因此,一些远近的乡亲,大事小事都乐意找父亲,无论是打灶砌猪拦,还是做鸡笼鸭埘,父亲都乐意帮忙。有一年,我从外地求学回家过春节,发现家家户户都做了一个漂亮的灶台,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父亲的“绝作”。父亲做事精细而又乐于助人,家家户户打灶台他都亲自削砖和泥、亲自砌墙粉刷、亲自写字绘画,他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将一个个灶台建成了一件件“艺术品”,灶台也便成了他施展才华的大舞台。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帮别人做工而不收取工钱呢?”,父亲乐呵呵地告诉我:“天天来客不穷,夜夜作贼不富,你帮了别人,别人有肉有酒地招待你,农忙时还帮你助工或兑工,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父亲不仅会做泥工,篾活和木工也都做得有板有眼。我上高中时用过的木箱,是父亲亲手制作的,家里的睡椅、竹床都是父亲的代表作。家里使用的篮子篓子、筲箕簸箕、箩筐撮箕、扫帚刷把等篾制家什都出自父亲之手。父亲一天到晚都有做不完的活计,冬天夏天、晴天雨天都忙个不停。家里用不完的物什就用来接济亲戚朋友、邻里乡亲,而且父亲一律不收钱。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家里若有竹子之类的原材料,也一律无偿提供给父亲。最难忘怀的是1977年,那年春节,村子里玩龙灯狮子,全套的竹木道具都由父亲设计制造。诸如两只狮子、三条布龙、一只老虎、两辆车子、一条旱船、一只鹭鸶、一只青蛙、一个蚌壳,以及数十种鸟兽鱼类动物形状的灯笼等等,无不美妙绝伦、惟妙惟肖、各具情态、活灵活现。此外,父亲还精通制作和烧制砖瓦技术,擅长于电工水工、杀猪办厨、制作豆腐百叶等豆制品,真正做到了百艺集于一身。
父亲还很熟悉一套说书唱戏、阴阳八卦、礼仪应酬、和公散事之类的“杂学”。父亲说书时的神色语调至今使我记忆犹新。从1974年秋冬季开始,连续三年,湖南岳阳县老家每年动员了十多万劳力大搞中洲湖围湖造田工程,家住洞庭湖畔的我家,年年住满了修堤的民工。那时的民工无电视看,电影也数月难得看到一回,生活十分单调,打架斗殴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父亲从海南岛制种回家后,每天晚上或阴雨天便利用空闲时间为民工说书讲传,我也得此机会领略了父亲的说书艺术。记得父亲说过《说唐全传》(包括隋唐英雄传、薛仁贵征东、征西、樊梨花三箭定天山、薛刚反唐等部分)、《杨家将演义》、《呼家将演义》、《说岳全传》;讲过《唐僧出世》、《狸猫换太子》、《三子贵》、《乔老爷上轿》、《白玉楼避难》、《朱买臣卖柴》、《铡美案》及许多幽默故事。父亲说书很专业,说话娓娓动听,有时描摹声态,有时辅之以唱工做工,叫人终身难忘。后来我上了大学,且专攻中文,但父亲说过的书,我都难以找到脚本或全本。有些书虽未再读过,但三十多年之后,有些故事、我还能说出个大概。而父亲说书时的风趣幽默、说话技巧,诸如那些“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分两头,再说……”,“按下……不表,再说……”之类的表述术语则对我影响了一生。我们一大家族的人,从子孙到外甥,有十多人考上了大学,他们都从文,而且都爱写文章、讲故事,这也许正与父亲的言传身教直接相关吧?!父亲通晓阴阳八卦易经等在有些人看来属于封建迷信之类的阴阳学说。他能看相、算命、打卦、测字、掐时、解梦,也能看风水、择黄道吉日,甚至能测算阴晴风雨、四时节气。1996年和1998年江南两次遭遇特大洪水,那时我在岳阳县的新墙镇当镇长,父亲提前3-4个月就对洪水的有无、强弱作出了惊人的预测。并且都有恰当的表述谚语,我在洪水到来之前的防汛动员报告中都依父亲之言作了分析和表述,后来果如其言,一时叹为神奇。父亲曾给我讲过许多近似神话的故事。有一次父亲在西洞庭湖打草,同样被远隔在湖西的一位邻村的青年某晚做了一个“破梨”的梦,天未放亮,便蓦名来向父亲请教解梦之术,想一测吉凶祸福。父亲说:“这些旁门左道不足信。”,但还是说:“破梨见子,莫非你妻子生了儿子不成?”。一语提醒梦中人,那位青年急切地赶到家里,其妻果然产子。不久,那位青年又做了一次同样的梦,再次找到父亲跟前请求解梦,父亲提醒他“破梨损子,要注意儿子的安全”。后不久,其子在睡觉时因被子盖住鼻子窒息而死。这个故事传开后,许多人将父亲捧为“半仙”,但父亲仍然淡淡地说:“察言观色、环境分析而已,没有科学依据,不足为信”。虽然这些都是虚诞无稽的东西,但父亲在礼仪应酬及调解矛盾纠纷方面的本领则是真工夫。我曾亲眼见过父亲给别人“赞洞房”,无本无章,一赞便达半个多小时,而且见什么赞什么,句句压韵,文思泉涌,不得不令人信服。无论公私矛盾,还是家庭内部纠纷,凡经父亲说合,便没有不迎刃而解、令人心悦诚服的,这除了父亲长期以来积累的人品和威信在起作用外,无疑他那特有的说话和劝和的艺术技巧在其中发挥了最大功效。
父亲聪明、有悟心,有凡他经手的事情不办好决不放弃的韧劲,特别富有助人为乐、不计私利、肯负责任的高贵品质,因此,虽然他读书不多,但由于他几十年来一直自学辍、钻研不止、活学活用,终因见多识广、厚积薄发,学有所成,创造了自己成功的人生,也为社会和他人作出了应有的贡献。特别是在那种艰难困苦的年代里,父亲不顾子女多、负担重的现实,作牛作马、忍饥挨饿将我们两兄弟送入了大学,为我们及我们的子女成长、成才、成功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父亲享寿不高,终年不到66岁,而且最后4年几乎在病魔中度过。2003年8月2日下午5时15分与世长辞。在他老人家逝世时,我仅仅写过一副对联,表示了我对他老人家的深深怀念:往事不堪言,幼岁失恃,中道无辅,老年久患沉疴,幸沐党恩殊晚景;德操可以传,教子有方,为人重信,平生最仗大义,且留典范裕后生。今年暑假,正是父亲去世五周年的日子,我在家居的凉风习习的空调房里,追思父辈创业的艰难,写下了以上这些文字,聊作在痛定之后,奉献给父亲的长歌当哭般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