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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民国九年,老历十月十四日,我蹲在尚未封冰的黄河边想心事。这是我在用羊皮筏摆渡的间歇常做的功课。
我的面前是一堆舞蹈着的篝火,篝火的前面便是平静的黄河。我的身后不远处,一只羊皮筏用划板子(浆)斜撑着立在那里,幸福地浴在阳光里。它那神态使想象丰富的人会觉得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者正想着和黄河拥吻的某些难忘的细节。
黄河从我的眼皮下缓缓流过。面对黄河我该说些什么呢?虎豹口人对黄河之熟悉,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一切一样。虎豹口人生于斯、亡于斯、取于斯、驾驭于斯……虎豹口人早就与黄河溶于一体了。
在我的眼里,黄河其实就是一具阳物,春汛之日,是它热情高涨生动勃起之时,它用赤裸而夸张的动作,将不可遏制的爱加之于黄河两岸的土地上。盛夏之时,正是它播洒爱欲的最高潮,那情那景使阳刚气不足的人看了三生难忘并为之神经衰弱和惭愧。此刻,冬日的黄河,犹如作爱之后迅速疲软的阳物,无力地横在我的眼前,感染得光棍汉的我,浑身竟也透出几许暮气来。
民国九年,我刚三十周岁,我的结发之妻已亡去二载。三十岁的光棍汉且早已成为床第之上操作能手的我,心事自然格外地多了。我想到了亡妻,也想到了我至爱的女人——情妇崔花花。但这一天,我想得更多的则是我的父亲。父亲马文德,光绪三十年那年死于一次匪患。父亲是被大匪首陈鹅头活活拷打致死,然后扔进黄河喂了老鱼的。陈鹅头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深仇。
这里,我得详细介绍一下我的父亲马文德。
父亲马文德生得体魄高大俊逸洒脱,他绝顶的聪明,绝顶的能干,他有一个响亮的诨号——公鸡。这一诨号的来由,大概是取了公鸡雄健自负的意思吧。也有人说,因为父亲无端炮制了许多风流艳事,弄得乡里皆知,路人皆晓,才被大家称作公鸡的。因为大凡热情过盛十分强悍的公鸡见到自己可心的母鸡总是跃跃欲试必欲征服而后快的。还有人说,父亲之所以得了个公鸡的诨号,与他的山歌唱得绝好有直接关系。其喉管嘹亮浑厚,活脱脱赛如报晓的公鸡,远近的歌手无能与之比肩。总之,公鸡就是父亲,父亲就是公鸡,乡邻们赐予父亲的这一诨号将他的全部特点算是概括完啦。不仅如此,公鸡这一诨号,也被我完整无遗地继承了下来,犹如其他物什一样,成了我们马氏家族的一份遗产。在我父亲死后的几十年里,凡是大胆的乡邻当我的面唤公鸡,或是胆小的乡邻背后议论公鸡,均是指我无疑。
父亲惨死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九日,虎豹口一带的巨匪陈鹅头突然率领百十个喽啰窜进我家。我母亲月兰很沉着地将我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陈鹅头将毫无准备的父亲剥光衣服吊在我家院子里那棵顶大的冬果树上,然后用棍棒、尖刀和烧红的火铲肆意拷打。
“银元藏在哪搭儿?快说!”
“大烟藏在哪搭儿?说!”
“再不说,老子就拿你的小命来顶!”
陈鹅头狼一样的声音伴随着烤焦的人肉味在庄上空放肆地飘荡着。父亲一声不吭,浑身被拷打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但两只眼睛仍灼灼地盯着陈鹅头额顶那块凸起的肉,那情景使人很容易联想到斗到高潮的公鸡的双眼。但此刻的父亲是一只被缚住了手足只能挨宰而不能做出任何实质性反击的公鸡了。父亲唯一能做到的只能是用一双眼睛——这两把利剑和陈鹅头做精神上的较量了。最后,父亲对棍棒、尖刀、火铲之类的凶器的加害实在支撑不住了,竟出人意料地怒吼一声:“妈呀!疼杀我了!”伴随着父亲这一声呐喊,父亲的一缕魂魄飘然离体,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死了。而这一声惨叫,恰似一声突如其来的猿啸,撼人心魄,凄惨无比,不曾提防的匪徒们个个吓得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就连野兽一般的陈鹅头也怔住了,额头那块凸起的肉竟飘起一丝不知所措的热气,怔了好久,陈鹅头才回过神来,然后命令战战兢兢的喽啰们将父亲的尸体扔进了黄河。而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母亲月兰,则早已吓昏死了过去。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另有他图,陈鹅头没有加害我的母亲月兰,他慢腾腾地走过去解开了母亲月兰身上的绑绳,将一滩烂泥似的母亲拎小鸡似的弄进上房屋,然后一撒手将母亲重重地扔在了我头顶的炕上。那响声令我心碎。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作制造的一个刻毒的阴谋。在那场戏里,陈鹅头和母亲月兰无疑是十分称职的戏子,他们的演出天衣无缝。
残杀父亲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的。那年我十五岁,当时,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裤裆里一片臊臭。那会儿,我正被母亲月兰偷藏于上房炕的炕洞里。炕洞口正对着院子里的那几棵冬果树。十多天后,陈鹅头和匪徒们被官军剿灭了,等我从炕洞里爬出来时,我的大腿被尿沤烂了一大片,我拉出的稀屎已变得干硬无比。
母亲月兰是那场事变的总导演。陈鹅头只不过是母亲月兰手中的一只凶鹰而已,而父亲则只不过是鹰爪之下可怜的猎物。可是那阵儿,陈鹅头和母亲的表演欺骗了乡民,一度也欺骗了我。那时,母亲月兰十分小心并殷勤地侍候着众土匪,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在侍候土匪之余,母亲悄悄给炕洞里的我递送着饮食。而到了晚上,母亲月兰便被陈鹅头拥进了被窝,肆意宣泄着自己的兽欲。母亲最初曾做过竭力地反抗,往往要和陈鹅头厮打至半夜,待身心俱疲被陈鹅头强暴之后,后半夜,她只有嘤嘤不止地啼哭了。她的这些做法,似在告诉屁股下炕洞里的我,她是无奈无助的,迫不得已的。母亲月兰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自以为自己做得不留半点痕迹,但是母亲月兰却低估了她儿子的智力。我是从后来的一些日子母亲给我在炕洞口递送食物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喜悦之色看出端倪的,经过陈鹅头摆弄过的母亲竟神采焕发,连衣饰都有了显著变化,她打扮得比平日格外俊俏,眉宇间跳荡着努力克制着的快乐,竟看不出半点丈夫新亡的悲戚来,这使我十分困惑不解。其实父亲之于母亲,是可有可无的,他俩交恶已久,父亲是个满天飘,在外面的世界里肆意沾花沾草放荡不羁,将情欲方炽正值盛年的母亲孤零零地丢在屋子里,从不知道去爱抚她,弄得母亲对他十二分地不满。母亲月兰绝不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发现有不速之客半夜三更和母亲月兰在一起做一些我当时还不很明白的事情。后来,父亲在嫖宿一家女人时,被人家丈夫当场抓了个正着,那丈夫将一桶新打上来冰凉的井水泼浇在了父亲赤裸且冒着热气的身体上,吃了这番惊吓和受了这一意外刺激,父亲竟彻底失去了性功能,父亲的心理因此有些变态。变态了的父亲开始夜夜无休止地折磨母亲,这使她十分痛苦,同时因了父亲不挪窝地纠缠,也使她失去了与情人幽会获取快乐的机会,于是,母亲便动了杀机。这是父亲遇难后的十几天,我隐伏在上房屋的炕洞里琢磨出来的。而母亲后来一些日子在床第上的表现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母亲月兰和陈鹅头合谋杀死我的父亲后,最初几个晚上,为他们的媾欢做了许多掩饰工作,但到了后来,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在我的头顶演出了一场令我难言的戏。他们常常在我的头顶弄得山响,连我隐伏的炕洞里身下的大地似乎都因之颤动不已。伴随着这些癫狂动作而来的是母亲月兰情不自禁地呻吟和陈鹅头快活地吼叫。那时,我十五岁,那是一个初谙人事的危险年龄。那些声音的含义我当然十分明了。我当时无法忍受我的母亲和那个亲手杀死我父亲的匪首陈鹅头在我的头顶做那种令人不齿之事,我好几回想冲出炕洞杀进上房,砍了炕上那两个赤条条交拥在一起的狗男女,但我却终于强压下了这一可怕的念头。我的眼里只有热烫的液体在滚落,抹一把在月光下一瞧,那竟是血。
我绝不会放过那个杀父奸母的恶人——陈鹅头的。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了却一笔血债。这之后的岁月里,我一直在苦苦地寻觅着他。
摇摇摇来摆摆摇呀,
摆摆摆来摇摇摆呀,
摇三摇来摆三摆,
女儿家的辫子甩三甩。
正当我被上述痛苦的往事折磨得五内俱焚面部变形的时候,突然,一阵古里怪气的歌声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急扭头一看,原来是他,心里不禁一哆嗦,暗骂道:“这老狗又叫起来了,保准没好事儿!”
老狗是谁呢?老狗是一位老者,浑身极腌臢,眼角有一串眼屎定居在那里,似乎总也洗不去。他头缠一块花巾,身着一件黑袍,袍的袖、襟上有许多粗拙的花饰。老狗俨然一副苗家打扮。老狗除了装束奇特之外,他的双颊还拥有两个可怕的凹坑,粗糙的凹坑表面附着着许多秽垢。由于两腮深陷,他的双颧便显得十分突出,他的这副尊容给人的感觉十分丑陋而瘆人,使人觉得他象是来自阴曹鬼府的魔君,初次乍见,会使你惊得跌一跟头的。此刻,老狗立在我的身后,他手扶那只斜撑着的羊皮筏,冲着河边烤火的我,又阴郁地唱了一遍那支古怪的“摇摆歌”,便折身远去了。歌词的内容甚是荒诞,哼出的调子更是古怪得离谱,乍听上去犹如一只怪鸟发出的不详之音,使我象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直想呕吐。这么说吧,老狗就是我的继父。
为什么精明过人,美艳异常的母亲月兰会选择这么一位既丑且脏形态怪谲的苗蛮子做她的新一任丈夫呢?这还得从陈鹅头杀死我父亲这起悲剧谈起。
大匪首陈鹅头由于过度迷恋母亲月兰的炕头,纵情欢娱而疏于提防,结果遭到官军的偷袭,他的喽啰们被杀得七零八落作鸟兽散。经官军反复清剿,陈鹅头的百十个喽啰非死即降,被全部剿灭,内中只独独走脱了匪首陈鹅头。陈鹅头哪去了呢?据陈鹅头手下一个贴身侍卫招供,陈鹅头夜半正和我母亲月兰作爱快活,忽闻官军的枪声、冲杀声骤起,连内裤也未及穿,光着尻子便飞奔出屋子,他看到大势已去,官军从四面合围而来,顽抗下去,只会被人家生擒而去,最后落个枭首示众的下场。于是他便冷着脸一头攮进了黄河激流。人们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结局,滚滚黄河吞没一个陈鹅头跟吞灭一条小毛虫会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人据理反驳这一观点,认为,陈鹅头自幼生活在黄河之滨,练就了一身凫水的绝妙功夫,玩趟黄河就跟上一趟自家厨房一样方便,他肯定借着水中绝技避过此厄,潜入他乡以图再举去了。不管陈鹅头是死是活,此后此人象是被天收去了似的踪影全无了,时间一长,虎豹口的人们也懒得再谈论他了。但我却是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个杀父仇人的。
匪徒们被官军剿灭后,在我叔父马文瑞的主持下,给我父亲马文德重新发了丧,并造了一座牌位冢,以便使父亲凄苦飘忽无所依托的魂灵有个归宿处。之后,叔父马文瑞便扶帮着我整饬家道,使失去父亲又遭土匪洗劫的家境重又恢复了先时的声势,渐渐殷富起来。
可是,新的灾难新的阴谋又悄悄地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竟一丝也未察觉。
那天傍晚,太阳象个刚娶媳妇的新郎,急匆匆地钻入山那边的家里会新娘子去了。夜像一股浓浓的黑漆浸满了山壑河川乃至所有的空间。我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但那晚却出了大事,这次事件给我的刺激和影响绝不亚于陈鹅头趴在我的头顶和我母亲月兰无耻地造爱。我和叔父马文瑞在虎豹口迎来送往用羊皮筏摆渡了一整天,兜囊里的铜板已沉得背不起来。这天是四月八,进城赶庙会的人格外多,初夏的河水水位升高流速湍急,摆渡起来既危险又吃力。此刻,我和叔父马文瑞正收拾划板子和羊皮筏准备回家歇息,我俩都累得头快要耷拉到裤裆里去了。但河对岸仍然有人震天吼着要摆渡。
“不渡了,驴也有乏的时候,回城里去住下,明儿早再来赶渡!”叔父马文瑞手做喇叭状朝河对岸很不满地答话。
“马文瑞,你牛日驴呢,甭瞎胡整!你竖起你那驴耳朵听个仔细,你个婊子儿今儿再敢说半个不字,我要你住不成你家那三间大上房!”河对岸的渡客十分粗野地吼骂。
“是独眼狗方四爷!”还是我的耳朵尖。
叔父马文瑞见是独眼狗方四爷,便很无奈地置筏于河中,和我一起奋力朝对岸划去。
方四爷可不是饶爷的孙子,他和大土匪陈鹅头是一个鬼背来的货,陈鹅头是明匪,方四爷可是暗匪,水中的蛇——叮人不闪身子。等闲人是绝惹不起的。不仅如此,方四爷还和陈鹅头是隔山兄弟,所谓隔山兄弟,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年陈鹅头之母初嫁陈家,生下陈鹅头后不久,其夫病殁,遂又改嫁方老太爷,做了方老太爷的偏房,这样才有了方家四兄弟。
“方四爷这个驴下的货浪够了,这个时候才回家。把这个驴日的等会儿一脚踹河中淹毬掉算了,也算为地方除却了一大害。”叔父马文瑞边划筏子边愤愤地骂。
当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有暴发力却无常力,这会儿累得我在筏子上直打瞌睡。突然,我的背上着了叔父马文瑞重重的一击,我遂跌入黄河激流。虎豹口一带的黄河,浊浪排空,漩涡丛生,从此处掉进黄河的人很少生还。这一带水情十分复杂,虎豹口人把这段黄河唤作“黑驴旋”。我被居心叵测的叔父马文瑞突然推入急流,大脑顿时恢复了神觉,我隐约听见叔父在筏子上低声骂道:“去吧,小杂种!可别怨我心黑。”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奋力拼游,暴虐的浪涛不断朝我狂扑而来,不久我便被“黑驴”吞没了。我一下子掉进了巨大的恐怖之渊,我害怕极了。朦胧之中我似乎觉得闯进了龙宫水府,沿阶有无数虾兵蟹将举着锋利的刀矛砍我刺我,无情地驱赶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忽然,我抱住了一根浑圆的什物,我想这肯定就是龙宫府前的门柱了,于是我死命搂住不放。等我略略清醒了一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死死搂抱着的竟是一个人宽厚的脊背,这个人的背很暖很暖,但不时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名状的气味。我得救了,救我的正是被我骂做“老狗”的苗蛮。
后来我才洞悉,这起阴谋是叔父马文瑞和独眼狗方四爷密商制造的,他们的目的是想瓜分我父亲留下的丰厚的田产。而幕后的总策划则是伪君子方二爷。智商颇高、才学八斗的儒士方二爷之所以参与这一与儒学相悖的卑鄙勾当,其目的是想得到我的母亲月兰。这起阴谋一旦得逞,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田产没有任何指望的母亲便会任方二爷摆布,最终而成为他盘中的禁脔。方二爷色令智昏,因色而妄为,十足的伪君子。由此可见,我当时四周的生存环境是多么险恶。
正因为苗蛮对我有救命之恩,再加上苗蛮有一身硬本事,足以震慑马文瑞、方四爷之流不敢继续胡作非为,母亲月兰便毅然决然将苗蛮招夫上门,做了我们母子的保护神。
“公鸡!公鸡!你个龟子日的又在思想和我侄儿媳妇睡觉吗?瞅你那呆痴样儿。”独眼狗方四爷这时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这年头敢在我当面直呼“公鸡”诨号的人只有方四爷。
“日你独眼狗的妈!你再敢胡嚼牙茬,我扳掉你的狗牙!”此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痛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我被方四爷不逊的言辞激怒了。
“哟!你龟子日的骆驼放屁呢,气象还蛮高的嘛,发的是哪门子邪火?你龟子日的今儿天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呢,怎么不识好歹竟骂起你表叔来了?你闻闻,你说出的话,尽是屎臭味儿。”方四爷依旧一脸嬉笑。
民国九年的方四爷成了失势之虎,已没了昔日的威风。再说他和我叔父马文瑞合谋害我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因此,自觉理亏的他一向对我极为客气,就是我唾在他的脸上,他也绝不敢公开和我翻脸的。
“公鸡,我那死脑壳二哥硬让我给说倒了,你把屋里屋外拾掇一下,做好准备,把我那侄儿媳妇娶过门来吧,免得再半夜三更鬼鬼崇崇敲人家门,让众人说三论四的。”
“真的?你二哥那老驴真的通了?你狗孙要是耍笑我,小心我卸了你的狗腿!”
“公鸡,我要是哄骗你,我就不是从我老子的毬眼里爬出来的。为你这事儿,我嘴上磨褪了几层皮,几乎和我二哥闹翻,最后总算说通了我二哥,给你驴日的办成了一桩大好事,可你小子又起疑,你要是不信咱立马找我二哥三对面去。”方四爷说着伸手就要拉我,“不过,事成之后,你先前答应我的五块银洋的谢礼可是半点也不能少的。”
我是二十四岁才婚配的,在那个时代已是相当地晚婚了,这倒不是家寒拿不出聘礼,主要是我执意要等娶我至爱的女子崔花花。由于母亲月兰和苗蛮的死命反对,再加上方家乘虚而入先送了聘礼,才使我娶崔花花的愿望彻底落了空。先前年,我的婆娘桂芝生三儿子脏蛋子时难产死去。几乎同时,崔花花的男人方二爷的长子方文举出了横祸死于非命,这下正可谓瞌睡遇着了枕头,我和花花幽会时一合计,决定请既能唱白脸又能唱黑脸既能软又能硬死缠白赖颇有磨功的方四爷从中说合,给崔花花的公公方二爷下话,让我把已成寡妇的花花娶过门来。但方二爷不知犯什么牛劲打什么鬼主意,无论礼钱抬多少就是不吐话,一时竟使精明油滑的方四爷也没了辙。我也大为失望,心里暗忖:女人怀里揣着个百家姓,死后抬进谁家的坟湾才真正算谁家的人。现在马驹还拴在你方家的槽头上,我一时奈何不得,但崔花花是我的人,在没娶进你方家大门时就已经属于我了,她最终还将属于我,不信咱走着瞧。
“哎!我说公鸡老侄,你龟子日的呆愣个屌?莫不是想赖掉那几块白洋?求情、下话、跑路这些事儿我再下十倍的力都成,但你小子想赖帐我可跟你没完。”
“少放你娘的狗屁!我马某人啥会儿食过言?哪像你狗孙尽干没屁眼的歪事儿。如果你狗孙把这事办得亮豁利落,我还要额外加两吊铜钱的酬礼呢。”
“好!好!这就好!”方四爷听到钱,嘴都笑歪了。“不过,我二哥那里,他要六个……不,他要八个猴头(小锭银子,每锭十两)的财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从此,崔花花就是你马家的人了,是打是骂是杀是卖,方家一概不究。八个猴头,这财礼你嫌多不?”
“只要能把花花娶进门来,我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成了,破费几个钱算什么?钱财是活转之物,旧钱不去,新钱不来。叼空下几趟河州,做几笔买卖,光阴不就又挖下了?只是人吃累些罢了。这事我就依托给你放手去办,事成后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哎哟!我的好老侄,只要你肯破财,花花还能变成鹁鸽给飞了?这也是天意,当年你娘和苗蛮硬将这桩婚事给搅散了,散了散了,这阵儿又要合了,天意难违呀。”顿了顿方四爷又以讨好似的口吻说:“这个月是十月,要快的话,下个月十一月就有好日子,就能娶人。我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我二哥通喘一下。老侄你忙吧,渡河的人也聚得差不多了。”
望着方四爷一颠一颠远去的背影,一阵巨大的喜悦猛叩我的心扉。我倏然联想到了方才我的继父苗蛮冲我所唱的那支“摇摆歌”:“摇摇摇来摆摆摇呀,摆摆摆来摇摇摆呀,摇三摇来摆三摆,女儿家的辫子甩三甩。”这支“摇摆歌”不正描绘了娶亲途中轿夫们捉弄新娘子的那个场面吗?难道苗蛮这老狗的那几声怪腔怪调正兆示着我明媒正娶崔花花这桩好事吗?苗蛮子,那可是土地爷的毬——神棍棍儿,这老狗有着神机妙算之能,别看他平时不哼不哈,但若要张口放屁,大小准有个说道,非常灵验,从未放过空炮。想到这里,我便越发自信这次娶崔花花定能马到成功。
此刻,日头渐高,渡河的人三三两两越聚越多,于是我将羊皮筏置于河中,载上进城的人们挥起划板子老练地向彼岸划去。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我感觉崔花花此刻正站在河对岸朝我频频传递秋波,我们的距离正在一桨一桨的划动中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