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看到阿午烧稻草的时候，我想起自己的事，我不觉得阿午做了傻事就是傻，我也做过那样的事。当然，我那件事和阿午是完全不同的，可又觉得有些地方是一样的，怎么一样，我想，可能等我像阿午一样，长后再看看日记就明白了。

其实，开始是多么小的一件事，那个周末，爸爸出差了，妈妈的单位又突然特别忙，周末也要加班，说是什么领导要来检查，一连几天，我放学回家总一个人呆很长一段时间。从星期四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了，妈妈一点表示也没有，她有时边吃饭还边想着什么计划和总结，我觉得她只记得领导，把我忘掉了。爸爸也是，很少打电话，他肯定也在跟什么合作伙伴或领导开会什么的。星期五、星期六，还是那样安静，星期天早上出门前，妈妈只交代我别看太久电视，别老玩电子游戏，可以去找罗尹键玩，中午她会回家做饭给我吃。我直直看着妈妈，妈妈拍拍我的脑袋，按了电梯走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冲电梯喊了一声，电梯的数字已经到地下车场了，我啪地甩上门，蹲在门边，想哭，不过最后还是用牙齿把嘴唇咬住了。我不是稀罕生日蛋糕，蛋糕都吃腻了，也不想生日礼物，只要我理由充足，想要什么向爸爸妈妈开口不会很难的，我就是想过生日，爸爸妈妈坐身边，看着我，不想什么领导单位出差合作伙伴。我要是不见了，他们才省心吧。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可在我脑里撞来撞去的，我再站起来时，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推了推沙发，这些木头的大椅子太重了，便只放倒旁边那只圆圆的皮椅子，把桌上的杯子弄乱，又进房间放倒靠椅，被子枕头掀下床，总之，尽量弄得很乱。然后，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打印了一行字，把这行字放在桌上，拿笔盒压了，走到爸爸的书房，打开书架下面的柜子，前段时间，爸爸刚清理了一些旧杂志和旧书，有足够的空间。我爬进去，坐下。坐了一会，又出来，上了厕所，倒了一小瓶水，拿了几包饼干，才又藏进去。

关上柜门，里面黑极了，很热很闷，真不想呆在里面，可这是我想得好好的主意，我不甘心，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出生时爸爸说他好几天睡不着，现在，他好几天没时间睡是因为合作伙伴。我还想，要不等到妈妈临下班才躲进来，可那样就不太像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像电视里的主角，要认真一点。

我什么也看不见，脑里的东西反而越来越多。我变成一个超级科学家，带领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团队，发明了一种超级机器，叫超能记录器。超能记录器把每个人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从出生那天开始，一直记下去，人类会忘掉别人，超能记录器绝对不会，它记得每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它还让人类也记得别人。

世界上只要有人生日，超能记录器就会发出特殊的提示音，全世界的人都听得到，按规定，所有的人都得停下手头的事，不管是多重要的工作，就算战争也得停下来，所有的人为生日的人庆祝，一起为过生日的那个人唱一首歌，送上祝福。这样一来，每一个人都会被所有人祝福，被所有人知道，生日那天，他会想，多年前的这一天，世界上有我了。

除了这样，要是有人碰到特别快乐的事，想跟所有人分享，可以走进超能记录器，对准话筒，讲出自己的快乐，通过卫星，把这份快乐传向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应该为这个人的快乐祝贺。当然，要是碰到伤心事，也可以把伤心事通过超能记录器说出去，那时，将会有很多很多人安慰你，帮你想办法度过难关。那时，战争也没有了，因为你的想法可以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会帮你分析，帮两个国家调解，人们会发现想打战的人是很少很少的。贫穷和饥饿也会消失的，受苦的人会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会一起帮他们。

我和我的科学团队成了人类最大的英雄，可是问题很快出现了，世界上的人那么多，生日的人也很多，每天甚至每小时每分钟都有人生日，还有很多人同时生日，每个人生日人们都要停止一切活动庆祝，这样一来，人们一天到晚都在庆祝别人的生日，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再说，因为生日的人太多了，人们庆祝后就把生日的人忘掉，到头来还是不记得别人。更不好的是，因为总是在庆祝，人们烦死了，听见有人生日就骂，有时只是跟着别人唱歌说祝福的话，一点真心也没有的，过生日的人也难受，因为一生日就被人讨厌。

连为每个人庆祝生日都不可能，更提不上分享快乐和忧伤了，到时可能想倾诉的人太多，只要有人在超能记录器开口，就被人骂下来，那样，人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会更坏。甚至有些人觉得超能记录器破坏了世界的秩序，他们凑成一群，把超能记录器砸成一堆破烂。

我沮丧起来，好像真是一个失败的科学家，要不是及时想到这是假的，我都想哭了。想来想去，一个人不可能让每个人记得的，有几个人记得，真心真意为他庆祝生日就不错了。我不要什么超级记录器了，只想爸爸妈妈记得我，给我庆祝下生日，可爸爸妈妈今天都忘掉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这样乱想着，我慢慢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和很多很多人凑在一起，可我一个也不认识，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我四处跑，盯着那些人的脸，没有找到一张见过的，那些人奇怪地看着我，我吓坏了，觉得他们全是坏人。可我慢慢发现，那些人也不认识别人，他们和我一样，在人群里绕来绕去地找，一定也在找他们记得和记得他们的人，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很怕别人。所有人的脸好像也变成一样的了，我抱着脑袋哭起来，要是爸爸妈妈来找，可能也会认不出我。后来，我真的听到妈妈的声音，好像在哭，我扒着人群挤出去，边挤边喊，妈妈，我在这，我是小申，冯正申，我是冯正申。妈妈顺着我的声音扑来扑去地找，哭喊，小申，我在这。可她认不出我，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一点也看不出来。天啊，镜子在哪里，我和所有人一模一样了吗？

我找镜子时醒了，还是黑黑闷闷的，还在柜子里，额头全是汗，我真的听见妈妈的哭声，在我房间里。她一定找不到我了，我高兴起来，谁让她忘掉我，让她紧张紧张。我喝了几口水，小心地拆开一包饼，小心地吃起来，觉得自己变重要了，得意极了。

妈妈的哭声一直没停，还越来越响，边说着什么话，我把耳朵贴在柜门上听，她好像在打电话，给爸爸打么？妈妈哭是什么样子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见妈妈哭过了。爸爸也会哭么？爸爸哭我是不敢想象的。我吓住了，嘴里的饼干掉出来。妈妈的哭声突然高起来，传到柜子里还呜呜呜地响，她不说话了，电话打完了吗，还是说不出话。

我害怕了，试着推开柜子门，妈妈的哭声一下子响了，我慌慌地爬出柜子，慢慢向我房间走去。

妈妈坐在地上，脑袋搁在我床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有些认不得她，不敢走过去。我小声喊了三次，妈妈慢慢抬起头，向门口看了一下，重新趴下去，好像我是透明的，接着她又抬起头，我又喊了她一声，她半爬半跑着扑过来，差点把我扑倒。她抱着我更大声地哭起来，好像我是大人，她变成了小孩，我一动也不敢动，后悔了，我把妈妈吓坏了。

妈妈哭了很久，突然想起什么，抹了抹脸，问，小申，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哪了？妈妈的目光很吓人，胸口还一抽一抽的。我想着这次妈妈肯定要打我了，歪着脖子硬起头皮。可妈妈又抱住我，叹了一口气，小申，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多了。妈妈加班回来，进门看见倒掉的椅子和弄乱的东西，她冲进房间，看见我床上那张字条：冯正申在我手上，等我的电话，别报警。妈妈说那一刻起她的魂就不在了，在家里冲来冲去地找，然后楼上楼下一家家拼命按门铃，四处打听。她打电话给爸爸，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戚朋友，亲戚朋友们都出去找了，还在网上发贴。爸爸第一时间说报警，妈妈还不肯，说字条里交代了不能报警，说她一想到撕票就说不出话走不动路。

爸爸正坐飞机赶过来，爷爷搭车赶过来，爸爸在这个城市里的朋友欧阳列叔叔最先赶到。欧阳列叔叔观察了我家房子，说门锁是好的，说明绑架者可能是熟人，才能把门骗开，而且字条里又说等他电话，家里这么乱，说明我挣扎过。爸爸妈妈开始在熟人里一个一个排除，所有的人都排除了，一点头绪也没有。欧阳列叔叔去找小区保安调监控。

我从柜子出来时，爸爸妈妈已经熬不住，报了警，警察正在赶来的途中。事后我一想起就怕，要是警察真的来了，说不定这事会上报纸，会上新闻，到时好多人就知道我了，特别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可我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让人知道和记得。现在，看了阿午和日记，我突然也问自己，我想因为什么样的事让人知道，记得我呢？我想不出，要是有那样的事，一定可以写一篇很好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爷爷几个钟头后到了，进门就小申小申地喊，把我吓了一跳，爷爷一向很少说话，开口也只说一句两句，没有这么连着喊我的。喊完后他不出声了，只看着我。我看电视他看着我，我喝水他看着我，我吃东西他看着我，我要去上厕所，他也很快站起来，又慢慢坐下去。从那之后，我知道了，不爱说话，不怎么理我的爷爷是记得我的。

爸爸晚上赶到家的，我差点认不出他，头发那么乱，脸青得可怕，眼睛红红，肿得有点眯。爸爸扔了东西，把我一拉，我撞进他怀里，他的手在我脑袋上拍了拍，很快把我拉开，盯住我的眼睛。我想躲开，爸爸按住我的肩膀，小申，怎么了？

我能说因为他们忘掉我的生日么？所有的人都会骂死我吧。再说，好像不单单因为这个，我怎么说哪？虽然平时和爸爸什么话都说的，可现在我说不出来，只自己知道的，我憋得难受，哇地哭起来。

妈妈说好啦好啦，没事就成，以后再说。想拉开我，爸爸不许。爸爸说，你说得出就说，说不出就别说，以后会有越来越多话说不出来，还有越来越多的委屈，但不许你这样，明白吗？

我呆呆看着爸爸，爸爸很少凶我的。

这个你必需要回答。爸爸目光尖尖的，弄得我眼睛发痛。

我咽了咽唾沫，点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