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阿午整理日记时，看到这一节很奇怪，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记下这样的日记，完全是流水帐式的，还极少见地写了个标题：有意义的一天。这是小学老师最钟爱的题目，不过，若交到老师那里，估计或会被退回重写，因为毫无重点，没有一件具体成形的事情，以彰显这一天的意义。不过，出于对小时候的怀念，长大后的阿午还是把这节日记整理出来。

这天阿午起得极早，喝过粥，按阿姐的交代喂了鸡，扫了屋子，然后出门了。他本来要去找阿绿他们几个的，可走过竹林时突然拐了一下，向田地走去，这才发现自己想一个人呆一呆，从阿弟出生到去找风伯后，他一直想这么呆一下。

田里人还不多，阿午望了一下，稻田、菜地、瓜棚、麻园，他天天看到的这些，今天好像不太一样，阿午想起课本里一些图画，要是谈到春天或郊游，图画里总有这些东西，他喜欢那些画，觉得好看，从没想到其实和寨子附近的田地是差不多的。阿午走进一片稻田，稻子熟了，稻穗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哗哗啦啦地响，把阿午弄得晕晕然。

阿午在田埂躺下，两边的稻子几乎要把他盖起来了，他眯了眼，从眼缝里看见被日光照得发亮的云，稻穗的影子晃来晃去，好像挂在云朵上，变成云朵的果实。

阿午感觉有东西挠了他的手臂，转过身，是一只蚱蜢，他习惯性地伸出手要捉住它，以前总是这样，捉了蚱蜢，拴一根线，拉来甩去地耍。蚱蜢往后蹦了一下，举起两只前脚，说，别碰我！阿午惊得一跳，手愣在半空。蚱蜢说，你挡我的路了。阿午呀地一声，忍不住往后缩，嘴里却说，我要在这里睡，你不会拐一下么？他的手完全缩回来了。

我要从这里过。蚱蜢又举举脚，这是我的路，你闪一闪。

这路写你名字了么？阿午有点生气，你往旁边跳一下又不难。

我们要绕过你就难啦。突然一阵嚷声，又细又密，像沙沙的雨。

阿午倦着身子四下找，发现一队蚂蚁，被他的大腿堵住了，他把大腿收了收，惊奇让他忘了给蚂蚁让路，呆呆看着那队蚂蚁在他脚边转圈。

快让一让。蚂蚁又嚷起来。蚱蜢也帮着嚷。阿午回过神，觉得好玩了，偏不让，逗它们，急得什么，就绕一绕么，反正你们也没事干。

没事干！阿午没想到蚂蚁们反应会这么激烈，我们忙得很。

阿午哧地笑了，你们有什么好忙的，还不是整天爬来爬去的。

有只蚂蚁咬了阿午一口，阿午大腿一痒，一只手差点拍下去，终没有，会说话的蚂蚁他不敢动，只挠了挠大脚，盯住咬他的那只蚂蚁。那只蚂蚁说，我们忙着搬食物，储存食物，要是下雨还得忙着搬家。

阿午忍不住又笑，就这些事呀，蚂蚁只会想这些，整天只知道吃和住。

他没想到蚂蚁也会哼一声，你们人类不也是这样？

阿午一时无话可应，愣了愣，说，我们人类做的事多了。

还不是为了吃和住。蚱蜢冷笑着插嘴，我听爷爷讲过人类的事，都差不多，整天弄吃的住的，就是人类花样比我们多一些。你说说，还能有别的事么？

阿午知道，蚱蜢和蚂蚁整日在田里来来去去，肯定看不到人类别的事，可他一时也说不出别的事，就像阿爸整日忙着，好像也为着养家里人。人类肯定是不一样的，可他竟没法辩，他对自己生起气来。

蚱蜢得意起来，你看你现在就比我们还闲，躺在这里没事可做。

阿午猛地坐起来，刚好看见稻田那头一个稻草人，便随口胡编，谁说我没事，我在看守稻田，谷子熟了，鸟老来偷吃，我在这里，鸟就不敢来。

阿午还没说完，蚱蜢就麻雀麻雀地嚷起来，它声音那么细那么尖，可麻雀竟听到了，扑啦啦飞来，在阿午面前跳来跳去，说，我刚才吃个半饱啦。

它挑战的样子气坏了阿午，他往前一扑，想把麻雀扑住。麻雀一飞，躲开了，做什么！

你偷吃。

为什么不能吃。麻雀的翅膀支起来，比划着，我只是吃，也没弄坏稻子，稻子就是种来吃的，我吃一点点就饱了。

阿午发现稻子竟在点头，他晃晃脑袋，觉得是风在捣鬼。

稻子是人类的。阿午的声音扬起来，你凭什么偷吃。

人类要稻子做什么？

当然是要吃的。

都一样，凭什么人类能吃，我们鸟不能吃。麻雀说得激动了，跳上去又啄了一颗稻子。

阿午发现中了麻雀的圈套，更可气的是他觉得它说的有点道理。

人类太坏了，我和虫子吃点菜叶都不肯，他们还不是拿菜去吃。蚱蜢又插嘴了。

成片的稻子哗哗笑起来，笑得脑袋一抖一抖地。阿午把气发在它们身上，扬着拳头说，傻呀，被吃了还笑。

我们长出来就要被吃的么。稻子说，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阿午目瞪口呆。

周围热闹起来，青草稻子瓜菜野花，蚂蚱蚯蚓青蛙小鸟，吸收着阳光长着个子吃着东西爬着跳着飞着，阿午在一片忙碌的声音里昏昏乎乎。有个声音让他走，他妨碍了它们，很多个声音让他走。阿午坐起来，又起身，好像站在哪里都是碍事的，他不停地往后退，退到一个池塘边……

阿午一惊，睁开眼，又看到谷穗和云，蚱蜢蚂蚁麻雀不见了，都走了吗？稻谷静静的。阿午爬起来，看见自己种的那棵苦瓜，一转眼长得跟他一样高了，还在往上长，瓜藤带着叶子，刷刷拉拉向上爬，阿午听到脚下也有声音，低头一看，苦瓜的根往泥里扎，爪子一样四处张着，在泥土下一拱一拱地，拱得阿午几乎站不住。阿午往后跳了两步，大声问，你做什么。

苦瓜藤弯了弯，说，叶子往上长多收些日光，根往泥里多吸点水呀养分的。

又怎么样？

长快点。

然后呢？

然后开花结瓜。

再然后？阿午故意把苦瓜缠进去了。

就是结瓜，要是运气好的话，一些瓜籽像我一样也长成苦瓜，也长大开花结瓜。

没错，苦瓜最有意义的就是开花结出苦瓜。阿午竟莫名其妙听见老师的声音。揉眼一看，老师果然站在那里，苦瓜不见了。阿午脑袋有点晕，老师喜欢抓住一切事情或机会讲道理教育人，果然，老师又说，你也要做有意义的事，那篇作文你写了吗？

作文？阿午吓了一跳，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老师看着他，要他交作业的样子，他一紧张，脱口说，暑假还有好长时间。这么一嚷，老师不见了，阿午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他慢慢走出田野，可一直想着那篇作文。

“写一件有意义的事”，老师写出这个题目时，阿午又闷又想笑。这大概是老师和试卷最喜欢的作文题了，单元考期中考期末考都出过，老师还时不时布置一次，单元作文周末作业寒暑假作业，同学们都没感觉了。这是个很容易写的作文，随便写一件事，什么做饭洗衣喂猪照顾弟妹，什么热爱学习帮助同学关心集体，按老师说的，把事情写清楚了，就不会离题，要是作文最后一段能写出懂得什么道理，学到什么，分数就会高一点。可老师又说，这题目虽然容易写，但要写得好很难，没有真情实感，写不出真实体会，不动人，所以他才一次次地布置，希望大家能写好。阿午不知道怎样才是动人，虽然他每一次都换了一件事写，也写得很顺手，可他每次都写得很烦。

阿午开始考虑这篇作文，这只能悄悄想着，要是那几个小伙伴知道阿午这样用心想这篇作文，会把他们吓坏的。所以，当阿午远远看见阿绿和大果时，身子一低，拐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奔跑起来。阿绿和大果一定在找他，肯定去他家找过了，昨天就约好的。

直到看不见阿绿他们，阿午才慢下来，还在想，写什么，想想以前写的那些，他又烦又生气，他想了一件又一件事，都觉得不成，好像这成了最紧的事，就像苦瓜要结出瓜一样。要是那棵苦瓜写这篇作文，一定写它开花结瓜吧。可他竟想不起该写什么！

阿午想得脑门胀胀的，决定暂时把那篇作文抛开，抬头时发现已经到了寨后坡子山脚，他走上山去，要好好呆一下。

阿午爬上一棵树，坡子山一个人也没有，蝉叫得热闹极了，一阵一阵的。不如去找阿绿他们，拿竹竿和蛛网来捉蝉。这么想着，阿午却不动，只管闭着眼睛听蝉叫。他问过风伯，怎么只有夏天才听得到蝉声。风伯说蝉只能活一个两个月。阿午不相信，蝉差不多才活一个暑假？他看住风伯，风伯没骗过他，可他做什么这样说。风伯顾自说下去，说蝉在地下睡了四年，四年后钻出地面，叫一个夏天后就死掉。

阿午静了半天后，没头没脑地问，它活这一个夏天做什么？

就像这样叫一个夏天，书里说得比较好听，唱一个夏天的歌。

阿午确定风伯不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反问，为了唱歌？

唱歌不好？风伯反问他，你觉得唱一个夏天歌没用是吧？

阿午不说话，他觉得不单没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有什么用。阿午耸耸肩。

蝉不管这些，它就是叫。

阿午撇撇嘴，觉得蝉真是傻。

阿午的心思风伯肯定看懂了，记得当时他冲阿午摇摇头，小孩的想法怎么这么早就和大人们一样了，蝉就爱这么唱，你听，一个夏天多热闹。阿午，事情有意思没意思没有定的，只要觉得有意思，就是有意思。

当时，阿午听不进风伯的话，他只是觉得蝉太屈了，这么吱吱叫一个夏天然后死掉，还不如藏在地下不出来。现在，阿午听着蝉声一层一层地盖过来，觉得这些蝉叫——不，说是唱歌更好听，唱得真是卖力，好像高兴得要命。没错，阿午认定蝉很高兴，唱声里都有笑声了。要是让蝉来写那篇“一件有意义的事”，它们一定是写唱歌这件事吧，而且能写得很好的。

阿午躺不住了，他睁开眼，抱着树杈坐直身子，不甘心起来，他还想不到一件想写的事，比苦瓜和蝉还差么。阿午滑下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地走，愈走愈快，最后跑起来，撒开了手和脚跑，好像这样能找到一件什么事。跑得很累了，可他停不下来，他的身子里有股东西，窜来窜去的，弄得他停不住，也不想停，他想做件什么事，又不知要做什么事，这件事和平日不一样的。

后来，阿午跑出坡子山的小树林，又看见田野，田野里所有东西都在日光下长着，阿午想起刚才梦里被赶的情形，不好意思再跑进去，他跑回寨子。在寨门外，他停下了。

有一堆稻草，寨里先割稻的人家堆在那里的，堆得方方正正，和寨墙一样高，稻草堆边还有几个鸡笼，阿午站了好一会，在草堆边走来走去，他突然笑了，笑得愈来愈厉害，阿绿他们来的时候，他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几个伙伴奇怪地凑过来探问，阿午晃着头，说，我想到一个主意，以前没耍过的，一定很有意思，以后人会老谈的，谈起来就会提到阿午。勤弟、阿绿、大果和春顺围在他身边，勤弟急得挠腮边挠耳朵，嚷着别笑了别笑了，什么事？阿绿拉他的胳膊，要听他的新主意。

到时你们就知道了。阿午说。

（在这一页纸最下面的空白处，注了一行字，看起来是长大后的阿午注上去的，还用红色笔圈着）看完后，我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自己会记下这一天了，因为这是一个汹涌的凡常日子。那时的我无法归纳，可是其中的不凡常感觉到了。生命里有这样的日子，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