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活着
1
夏日午饭后,日光在天井一朵一朵地开,热气蒸腾,浮托着一层粘稠的静。竹子顺着天井沿走到门口,目光被井台上的日光冲撞了一下,站住了。竹子半倚着门框,忍不住眯起的眼皮睁得很困难,眼前有些发黑。竹子返身回屋,再出门时头上扣了顶草帽。
转身拉门时,竹子又细细想了一遍,猪和鸡喂过了,今晚的猪菜已先切好,大弟志高和细弟志远到后坡山耍,阿妈在床上躺着,阿妹草叶去前巷丹萍家绣花。草叶抱着绣花绷子出门前,竹子捏着一只滴水的碗,边用胳膊撩额前汗湿的发,边交代阿妹今晚煮粥、喂猪,草叶站在门框中朝她点头。竹子放下胳膊,埋头洗碗,用后脑勺又说了一句,我下午去摸田草,可能晚点回。
草叶哎了一声。竹子还想说什么的,抬起脸,阿妹已经出了门,脚步一跃一跃的,竹子已经张开的嘴就合上了。洗过碗,竹子进里屋掀开床帐,阿妈还是那样躺着,朝里。竹子说,阿妈,喝碗粥吧。粥是午饭就盛好了的,仍放在桌上,早凉了。阿妈没应声,她的肩背一起一落地,不知是睡沉了,还是醒着叹气。竹子静静站了一会,放下床帐,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最后,她立在楼梯角。
竹子蹲在楼梯角查看那些瓶子时,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很响。她扭过脸担心地看布帘,床在布帘后,阿妈在床里。布帘直直地垂着,安静得有了硬度,和阿妈一样不管不顾。竹子弯下腰,脖子往角落里伸,细细看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瓶子,找到有那个标志的那瓶。竹子敛了呼吸,极轻地把那个瓶子抽出来。
第一次这样近看这个标志,竹子觉得太清楚了,平日看到这个标志时的怯意忍不住浮上来,在皮肤上爬蔓。但这次竹子给自己壮胆,用心看住那个标志,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头骨下面要交叉着两根细长的骨头,按她的理解,这细长的两根应该是是胳膊或小腿的骨头,为什么要叉在脖子下。从小到大,竹子一直不敢问阿爸,阿爸下田前配药时总是让他们姐弟几个远远走开,并警告他们别碰这些瓶子。现在,竹子又努力想这个问题。
竹子不喜欢这个又怪又丑的瓶子。她半跪半爬到床前,从床底下轻轻抱出一个旧铁盒,打开来,里面装满珠子、旧头花、旧发夹、纽扣等东西。竹子挑了一个绿色的玻璃瓶,只有两个指头那么大,水杯那么高,很好看,是最好的朋友少清去年送给她的。
竹子拿起有那个标志的瓶子,小心地倾斜,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绿玻璃瓶。倒得很慢,可倒得很满,竹子很怕份量不够,份量够的话会怎样,她清清楚楚。可要是份量不够,会怎么样,竹子就一点底也没有了。
把有那个标志的瓶子放回去时,竹子又看了下那三个字:敌敌畏。好像对那个标志又作了一次说明和确认,竹子放心了,可别倒错。
竹子走出寨门时,一只手捏着草帽沿,一只手攥着绿玻璃瓶。玻璃瓶的盖子拧得很好,竹子还是拿得很小心。正午的寨场一个人也没有,远远看去,池塘、菜园、田地上都浮着一层日光,呼呼地燃烧着,烧得空气一晃一晃的。竹子穿着塑料凉鞋,还觉得脚底发烫,她加快了脚步。
去哪里,竹子早想好了的。南山脚边那片竹林最好,成片的竹子,那么大那么深,进去了,好像咚地走到另一个地方去。竹子想,我就是一根竹子么。竹子曾经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的,曾强烈地想换掉它,换个正经的大名,带墨水味的。
阿妈说,竹子出生时,阿爸下田回家,肩上扛了一担烧火用的竹梢。听帮忙的四老婶走出门说生了女的,阿爸就不急着进屋了,坐在那担竹梢边吸烟,眉眼在烟雾后含糊不清。四老婶说,起个名吧。阿爸静默一会,吞了口烟说,就叫竹子吧。阿妹出生时,阿爸是割了田草回来的,他从缸里舀了勺水,扣在脸上喝着,问,还是女的?然后坐在水缸边,一手伸在那筐田草里,沉默了。阿妹就成了草叶。
给大弟起名时,竹子就记得了。竹子已经上二年级,那天,刚放学,竹子走出教室看见阿爸立在那里,满脸是笑,手里提着好几包糖糕。竹子又兴奋又紧张,想阿爸到学校找老师了,来看她书念得怎么样。竹子是不怕的,她一直念得很好,已经得了两次第一名,前两天还在学校大会上朗诵课文,老师说下星期一升旗仪式上学校将会发奖状,她是低年级组一等奖。阿爸忙,竹子不敢和阿爸说这些。现在好了,他自己问老师,老师统统会说的。但竹子毕竟不太肯定,昨天下课时她和同桌吵了几句,老师知不知道?或者上课听得够用心么?有没有不小心走神过?老师是不是全满意?
竹子惴惴回了家,大弟出生了。阿妈说,阿爸去学校找老师给阿弟起名了。竹子哦了一声,像突然掉了什么好东西。阿爸回来后,没说竹子书念得怎么样,也没提她的朗诵。他很高兴地说,大阿弟就叫志高,以后有大出息的。阿爸还说他让老师多起了一个男仔的名字,等小阿弟出生,就叫志远。后来,阿妈果然又生了小阿弟志远。
那时起,竹子就总想,阿爸都不耐烦给自己和阿妹好好起名字,阿弟的名字是糖糕换的,她和阿妹的名字是地上捡的。
后来,竹子很喜欢竹子了,竹子又细又长又软,绿绿的,牵着风轻轻摇,潮剧里的水袖一样扬来扬去,很好看。她喜欢到竹林耙竹叶,喜欢在竹林里躲夏天的日头,喜欢听竹叶在风里喳喳喳地响。有时竹子就想,幸亏自己出生时,阿爸不是扛了锄头进门,如果是,那她会有个多丑的名字。
2
竹子顺着田间的小路走,田间和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日头白花花的,目光感觉很烫,畏畏缩缩的。竹子往下拉了拉草帽,闻到帽子上淡淡的草香味。竹子想,还好,阿妹的名字草叶也不算丑。竹子半眯了眼,凭感觉走。不用看,她知道南山脚的竹林在哪个方向,顺着脚步去就是了。
几丝清凉飘飘忽忽拂着耳边时,竹子拉起草帽,没错,竹林在眼前了。竹子一边扑进去,一边掀掉草帽。竹子听到身上的毛孔滋滋响,一张一合地喘气,身上粘着的日光鳞片一样啪啪啪地掉落。竹子换了一只手拿瓶子,绿瓶子被她捏得发烫。
往竹林深处走,竹子看到不少地方铺了薄薄的竹叶,都是已经干透的,可惜忘了交代草叶带筐和竹耙来收。又想,他们找到自己时会发现的,便有几丝安慰。
走到最熟悉的竹丛边,竹子坐下了。她撩开脖子上汗湿的乱发,让竹林里的凉风吹过,捏着绿瓶子在眼前轻轻晃,细细看里面的液体。那个标志闪了一下,几乎有些立体,竹子用念头把关于标志的念头挥开,专心看瓶子。真是让人喜欢的瓶子,绿得像水,又透明又清澈。
竹林悬浮一层清凉的、轻飘飘的静,静拂来拂去的,竹子舒坦地半眯起眼睛,长长地吸着幽凉的静,人就有些恍惚了。
昨晚,竹子就是恍惚间听到那阵声音的。那阵声音像包在棉被里,似是而非,又沉闷又压抑,一阵一阵的。竹子迷糊了好一会仍不确定是不是做着梦,后来,她用力转了下身,贴着床帐往外看。看到灰灰的夜色里那扭成一团的两个人影,竹子就知道自己的恍惚是醒着的。
两个人影挤在床斜对面的长衣柜边。竹子抹了下眼皮,看见阿妈退在衣柜和墙的夹角里,两个肩头被阿爸按住。阿妈两只手臂就像台风里失去叶子的树梢,狂乱地挥来挥去,把她低低的哭泣声扫得七零八落。阿爸低哑地吼,够了,够了。
竹子觉得胸口有落了叶子的树梢样的东西在扫来扫去,隔着皮肉,又刺又疼,竹子毫无办法。她就那么躺着,眼睛鼻子贴住床帐。竹子不动,不出声,现在,她连胸口都不捂了,任里面扯来扯去的。竹子知道,捂也没用。现在,竹子不怕了。她曾经那么害怕,日子总是这样,阿爸和阿妈说着话声音就高了,眉目眼鼻扭弯了,两个人喘着气咬着牙涨着脖子撞在一起。阿妈哭了,冲着阿爸,声音愈来愈尖,竹子和草叶挤在屋角,不敢哭。然后,阿妈就不见了,整夜不回家,阿爸有时跑出去找,有时像竹子她们一样缩在屋角,抽烟,把白天抽黑了,把夜晚抽亮了。竹子觉得,天塌了,她和阿妹的哭声终于决堤。
现在,竹子大了,她咬着嘴角,不漏出一点哭,只是让树梢样的东西在胸口扫来扫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竹子看见阿妈的一只脚抬起,往上一撞。阿爸喉头像破了个洞,漏出半声尖叫,然后,身子就弯软下去,往下滑,像拢也拢不起的水。阿妈双手捂脸,也滑坐下去。
夜静得停止呼吸。
竹子就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楼梯角的瓶子,那个标志从瓶子里浮起来,立直了,有了凹突的形状,在暗夜里一圈一圈地往外大,最后变成一个比夜还黑的影子,竖在帐外,静静盯着竹子。竹子手指抠住床沿,才没掀开床帐扑下床。竹子想象自己风一样扑到楼梯角,抓住那个瓶子,打开,张嘴,灌下去,当着阿爸阿妈的面。她想象摊在地上的阿爸猛地弹起来,抢掉那个瓶子,摔出门外,把那个标志摔碎。阿妈双手该从脸上放下,楼住她的肩,她眼里的泪该被焦急烧干了,只盯住自己。然后,她转脸看着阿爸,说,怎么办,怎么办?她忘了肩头那一按。阿爸蹲下身,让阿妈把竹子扶到背上,让阿妈拿手电,在前面照路,往老洪家跑呀。阿爸跑了,阿妈扶着,用手电为他引路。
只是想象,现在,阿爸和阿妈静了。竹子知道,这静会从今夜开始,持续下去,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他们姐弟几个这些天将在静里穿行,给阿爸阿妈传递或冷硬像冰雹,或火星四冒的话语。这些话语不单冻伤烧伤他们彼此,也冰冻或灼烧着他们姐弟几个。
竹子忍住了,拉好掀开一条缝的床帐。后半夜,竹子就一直睁着眼,和那个比夜还黑的标志默默对视。
阿妈在天刚亮时爬上床,补充夜里破碎的那一觉,并持续了下半夜坚硬的静。阿爸去了镇上,出门时不声不响的。整个早上,竹子在一件又一件家务的间隙瞄那个楼梯角。
3
竹林里到处是绿,瓶子里的液体更显得绿盈盈的。竹子想,可能会有点苦,不过一定凉滋滋的,那个标志突然淡了,淡到竹子很快把它忘掉。
竹子感觉着,液体顺喉头滑下去。她看到自己往后倒,半靠着竹丛,眼皮慢慢合拢,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蒸发。竹林外的日头一朵一朵地凋谢掉,谢得一地枯黄,竹林里的绿色一层一层地加浓,浓到接近黑色,夜就来了。
寨里的灯一朵一朵地开,蒙蒙的,在夜的黑色里开得小心翼翼。阿妹草叶把煮熟了粥,喂饱了猪喂,炒好的一盘青菜和一盘鸡蛋端上了桌,大弟志高和细弟志远从后坡山回了,阿爸也进了门,只差竹子了。草叶会说起她摸田草的事。阿爸看看变得浓黑的门洞,会觉得不对头。他会说,你们先吃,我去找找你阿姐。然后,阿爸拿了手电出门。他会在田里转了又转,竹子竹子地喊。阿妈最终会掀开帐子,下床,坐在桌边等,伸长脖盯住黑糊糊的门洞。然后,阿妈也会拿了手电出门,像阿爸那样,在寨前寨后竹子竹子地喊。
阿妈和阿爸寻到一块了,两人在田间路上碰了头,匆匆地走,迈着一样的步子,两把手电的光晕在路面上一起一落,一前一后,一应一和,替阿爸阿妈两人又焦急又担心地说着话。阿爸先忘掉昨夜让他发软的一撞,开口问阿妈,问竹子出门的时间,竹子说过的话。阿妈应得有些呜咽,也忘掉了昨晚阿爸按在她肩上的那两掌。
夜只管黑下去,手电的光晕也暗了,阿妈话里的哭腔愈来愈浓,脚步乱了。阿爸会说,没事,竹子大了,四乡八寨都是熟的。阿爸这话是说给阿妈听的,有了这第一句,或者阿妈就应声了,他们的话就会一句一句地说下去,说不定阿爸还会轻轻拍打阿妈的肩背,把阿妈的哭腔拍得很淡很淡。
后来,是草叶想起竹子最喜欢的竹林。他们赶来的时候,竹子想象天已经大亮,竹林里浮着浅绿色的晨雾,竹叶尖水绿色的晨露欲滴未滴地。阿爸会拉起她发凉的手,那将是竹子记忆里阿爸第一次握她的手,阿爸的手心一定是又糙又暖的。阿妈会扑过来搂住她,然后倒在阿爸胸膛上。
风吹来,竹梢沙沙啦啦摇晃。竹子抬起脸,让透过竹叶的几点光斑在鼻尖额角跳动,有点痒痒的。竹子浅淡地笑了一笑,伸手拧绿玻璃瓶的盖子。
竹子没想到刚刚把瓶盖拧得那么紧,竹子拧了几下,手心出汗,不住地打滑,愈拧不动了。她把瓶子抵在膝盖上,半夹住,歪着脖子扭着手用力的时候,看见了夏成。
夏成立两丛竹子之外,半歪了脸,睁大了眼。竹子双手猛地扣住瓶子,一只手握了往身后藏。其实,夏成这时早不再看瓶子,他看到的是竹子。
夏成几乎和竹子同时出的寨,出巷口时他就远远看见竹子朝寨门走去。夏成捏捏手里的纸包,很欣喜地笑了一声,很欣喜地朝竹子扬了下手。竹子没看见,远远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表情飘飘的。她走得很近的时候,夏成几乎要张口了,竹子却一侧身,往寨门拐出去。夏成相信竹子完全没看见自己,相信竹子想着什么要紧事。他跟她出了寨门,远远随着,寨子周围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夏成甚至想,竹子是在为他们挑个好地方。对于要不要到竹子家门口喊她,把东西送给她,夏成至少想了一个星期,行动过三次,失败过三次。现在好了,竹子在往远处走,离寨子远远的。
竹子的背影在日光下又灿烂又新鲜,细细瘦瘦的,夏成跟着,跟得脚步和目光都有些呆。直到竹子走进竹林,他几乎是习惯性地随进去,习惯性地隐在一丛竹子后。他想,竹子还是喜欢这个地方,她知道我也喜欢的。
这时,看着夏成,竹子身体往后缩,手背在身后,安放着瓶子,让瓶子隐在一杆竹子边,竹子边有草。她四下望了望,对夏成的突然出现疑惑不解。
夏成躲在竹丛后,已经静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竹子久久地出神,也出了神。他对竹子久久盯着的那个绿瓶子好奇不已。直到竹子用力拧那个瓶盖,夏成就从竹丛后走出来,想帮她拧开瓶盖,再干干脆脆问她想做什么。竹子把玻璃瓶藏在身后,他就忘掉瓶子,只看见竹子。她坐在那,半靠着一竿竹子,浑身呈现出一种阴凉的淡绿色,稍稍有些乱的发上跳着几片光斑。夏成呆了,好像不是他,而是竹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竹子唤,夏成兄?
夏成记起手里捏着的纸包,笑了笑,朝竹子走过去。
竹子惊讶地半直起身,记忆里,夏成兄太久没和自己说话了。近几年,他连睬都不睬竹子。竹子姐弟几个从小就和夏成兄一块耍,其中又数竹子和夏成兄耍得最好,最合拍。按夏成兄的话说,草叶太小,很多游戏别说耍,跟也跟不上,志高和志远只算小屁孩,夏成兄有兴头了就逗逗,没兴头了,嫌他们碍事。
竹子记得,夏成兄是六年级那年放学不和她一块走回家的。那天,竹子走到校门口,看见夏成和他班里几个男孩扳着肩膀走成一排。竹子拉了草叶朝他直奔过去,一边夏成兄夏成兄地喊。草叶刚上二年级,跑不快,把竹子拖慢了。书包又拍打着她们的大腿,使她们跑得磕磕碰碰的。那几个男孩哄地笑了,手拍得啪啪响,朝夏成扮鬼脸,学竹子的腔调喊,夏成兄夏成兄……喊得又高声又整齐。竹子看见夏成兄眉头拧到额角,往后退,很凶地朝她喊,做什么做什么?
竹子站住了,拉着草叶直喘气,愣愣看夏成。
夏成转过身,随几个男孩急急往前走。
竹子拉了草叶又追上去,夏成兄——她想告诉他,五伯昨天给了自己一团铁丝,还是新的,没长一点锈。夏成兄前两天绞铁枪时说还差一些,这团铁丝凑给他刚刚好。竹子手已经伸在书包里,铁丝团在书包最底一角。
那些男孩转过脸,笑得更厉害了,推搡着夏成,喊,夏成兄,去呀。
竹子看见夏成的脸像烧着了,赤得那么厉害。
夏成跺了下脚,大步朝竹子走过去,狠狠瞪她一眼,手朝她头上一伸,像摘一颗李子,把她新戴的蝴蝶结扯去了。
几个男孩尖叫着朝夏成鼓掌。
竹子莫名其妙地摸了下空空的辫子,哇地哭了。夏成扭过脸,和那几个男孩扬长而去,一路上把她的蝴蝶结扔起,接住,再扔起,接住……
那时起,竹子和夏成就不说话了。直到前两年,夏成十五岁出花园 [1]摆席,他阿妈使他来请竹子姐弟几个,他也是站在门口,高声喊着竹子的阿妈,说他阿妈请几个孩子去吃席。阿妈就笑了,说夏成,是你出花园,这次是你请。进屋坐会,怎么生份了。竹子听见夏成在门外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门槛都没进就走了。
竹子觉得,出花园后,和夏成在路上碰见,他看都不正眼看她。竹子早习惯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想起自己那只粉白色的蝴蝶结,夏成一直未还给她。
就在前些日子,竹子看见夏成时还突然想,今年她也十五岁了,出花园那天他会不会来吃席?来了还是不和她说话么?
现在,夏成朝自己走过来,目光在阴凉的竹林里亮得让人惊奇,嘴角牵着一抹淡淡的笑,既像小时候竹子认识的夏成,又像一点也搭不上边。竹子从未见过夏成这种表情,她站起身,把绿玻璃瓶留在身后竹丛下,和夏成面对面了。就是那一瞬,十五岁突然真正来临,咚地掉进竹子心里,竹子猛地明白了什么,关于被抢去的蝴蝶结,关于这几年夏成的冷漠,关于他眼里的那层亮色。
4
竹子双颊烫了,粉色一层一层地透出皮肉,在浅绿的清凉里格外显眼。竹子的头在夏成面前低下去,夏成喃喃一阵,把纸包塞进竹子手里。竹子吃惊地抬起脸,夏成已经转身跑开,身影急速地冲进竹林深处。竹子看了下纸包,包得平平整整,长长方方,上面写着:竹子收。夏成兄早就准备好的。竹子的呼吸有些磕绊了。
竹子揭着纸包背面的透明胶带时,夏成从竹林深处跑回来了,在离竹子十几步的地方站住,喘吁吁地说,三天,三天后吃过午饭还来这,我还有东西给你,有,有话说。
竹子哎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她弄不清算是答应还是要回问什么。夏成转身又跑了,朝竹林外跑去。
竹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遍静静的竹林,张扬得让人羞恼,咚咚地响着,三天,三天……
竹子拆开那个纸包时,觉得从未有过的用力,看到那几张明信片时,竹子的额角已经冒出一层汗珠。共六张明信片,三张是水墨画的竹子,那些竹子画得跟人一样有姿有态的。三张是歌星吴奇隆。竹子六年级开始时开始喜欢吴奇隆,喜欢他让人心发软的歌声,喜欢他总像想着什么的眼睛,还是他若有若无的笑。这些,竹子最好的朋友知道,草叶知道,夏成怎么会知道?吴奇隆从明信片里深深看着竹子,竹子突然有些受不住,掉开了目光,夏成好像藏在吴奇隆的眼睛里。
竹子昏昏乎乎坐了半天,想起该回家了。她握着明信片站起身时,才想起绿玻璃瓶。瓶子静静躺在竹边草丛里,竹子捡起来,转着瓶子,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瓶盖不用那么心急拧开了,先让它盖着,瓶子带在身上。她在想,三天,三天后会是什么?竹子想知道三天后的东西,肯定不是明信片,更想知道三天后的话和说着那些话的那张脸。竹子要等这三天,让瓶里的东西再留三天。
竹子把绿玻璃瓶放进裤袋,瓶子又瘦又长,小半截露在袋口,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竹子的手现在没空,她把那些明信片展开,一张一张地看,看过一次,又重新看一次,边慢慢走出竹林。她知道,这个时候,田间全是静的,没人会看见她的明信片。为了避开日光,竹子把明信片高高捧起,凑到脸前,藏在草帽下的小片阴凉里,几乎像闻着明信片了。竹子忘记了脚步。
感觉到绊了一根倒于地上的竹竿时,竹子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地往后倾,手里的明信片无法控制地散扬出去。竹子倒下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尖锐地钻进后脑勺,坚硬的痛疼像打翻的墨水四处漫去,一片昏黑。竹子觉得自己努力地扭了下腰身,扬了下手,想抓住一张躺在地上的吴奇隆,那阵黑色的痛疼就把一切都覆盖了。
那层黑色渐渐散去时,竹子先看到满天黑色的竹叶。她静静躺着,等竹叶慢慢变成绿色,又看见了光斑,才用手撑着地,缓缓坐起。她觉得脑袋像一团面糊糊的东西,不敢动,一晃就改变形状,她甚至担心太用力会把整颗脑袋甩出去。竹子摸了下后脑,还好,几乎没怎么流血。她半跪着,把明信片一张一张捡起,扫去并不存在的尘土,最后捡起玻璃瓶。瓶子果然好,一点也没摔坏,瓶盖也仍拧得好好的。
竹子轻轻扣上草帽,顶着一团面糊糊的痛疼回家。阿妈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坐在天井边择蕃薯藤。她的头半低着,竹子看不到她脸上某个地方是不是像以前某次那样青肿着。
阿妈面朝门外坐,阿爸还未回,阿妹阿弟都不在,屋里很静。很好,竹子把绿玻璃瓶轻轻塞在楼梯角那些瓶罐和化肥袋之间,然后走到布帘后。她拿出一件上衣,把明信片一层层包好,放进衣柜里角。
这时,竹子看见衣柜里那件花衬衫,顺手把它拿出来,抖开,在身上比量,庆幸去年做了舍不得穿。竹子不担心合身的问题,去年是按大一个码数做的。一个月前老师布置节日服装时,竹子就想起这件花衬衫。老师说,花衬衫,白裙子。竹子只缺白裙子,这一个月来,绣花的钱存起了,下个星期领最后一批绣花工钱后就去做,白裙要用最软的那种布,要长到脚踝。半个月后,花衬衫和白裙子将上舞台。竹子捧着花衬衫,奇怪自己早上竟会只想到绿玻璃瓶,忘掉这样重要的事。
竹子想,绿玻璃瓶的事再等等,至少应该等校庆文艺表演后再说。老师说过,她们的舞蹈是校庆文艺表演的开场节目,要让校庆的第一次掌声比夏天的阵雨还有气势。竹子是两个主跳之一,怎么能缺?校庆那天,舞台下会有那么多的人看着。阿爸阿妈当然不会去,一个月前和阿妈说起跳舞的事,阿妈嗯了一声,对竹子说裙子自己想办法。然后低头搅猪菜。但夏成会坐在台下,竹子早听说了,学校让前几届的毕业生尽量参加。他会去的,以毕业生的身份坐在靠前的位置。
5
校庆会第一个节目,两个主跳首先旋转出场,花衬衫白长裙,周身缭绕着音乐,从舞台两边一直往中间旋,开放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下。竹子将是其中的一朵,在台下那片目光中灿出五彩的光芒。只有竹子知道,这身光芒是为台下那一张脸那一双眼睛绽开的。竹子旋转、扬手,腰身轻扭,裙角飞扬。竹子一直在舞台中心,也就在目光的中心,竹子觉得自己能美一点,再美一点。
最美的那一刻,音乐骤停,舞蹈的姿势定格,所有的花衬衫和白裙子定格成花,竹子定格在那片花的中心。竹子在定格中想起主跳是两个人,丽红和她一起,同时定格在中心。
竹子猛地看见夏成的目光里有两个中心,这时,慢慢地朝另一边倾斜。竹子感觉身上目光的份量轻了,淡了,最后几乎无痕。竹子侧了下脸,丽红定格在身边,她新做的花衬衫比自己的更鲜色更合身,自己这一年几乎没长,衬衫依然大了一码,有些松松垮垮,过去的一年成了衬衫上一层旧色。丽红双颊的脂红涂得匀匀的,显得嫩粉粉,像含了水的桃花瓣。老师把她的眉毛画得那么长,那么弯。和丽红从小耍到大,竹子今天才突然发现她是那样好看,好看得让人心疼。
退场的时候,竹子往台下看去,他的脖子伸长了,目光也伸长了,不在自己身上。竹子转过头,看见他的目光在丽红身上开出一朵发亮的花。演过节目的人退到台下,坐前几排。丽红正好坐在夏成正前面,竹子却坐得那么远。竹子看见丽红扭过脸,让粉色的脸和画了黑影子的眼睛对着夏成,夏成脸上的笑意就一堆一堆地涌到鼻尖,其它表演不看了,只和丽红说话。竹子扭开脸,让自己专心看台上表演。台上的小组合唱让竹子心慌意乱,她又朝那边扭过头,忍也忍不住的。夏成说了句什么,丽红捂着嘴,露着两弯眼,笑得肩头一动一动的。
竹子再次扭过脖子,咬住嘴,泪就下来了,把脸上的粉弄得乱七八糟的。竹子简直不想等谢幕了,想跑到没人的地方,把脸上的红呀白呀的全抹掉。
竹子没跑,呆呆坐到表演结束,老师扯她上台谢幕。竹子忘了谢幕时自己是什么姿势,有过什么表情。她只记得,谢幕的人散了,夏成走上台,走到丽红面前,和她低声说了句话,他们就一起走了。走过竹子面前,他朝竹子点头,笑笑。竹子脑里嗡嗡地响,他笑得那么客气。客气像刺一样扎着竹子,她的泪又一层一层地涌出来。
阿妈说,竹子,你做什么?
竹子抹了下眼皮,阿妈端了菜盘立在门槛边直看着她。自己手捏抹布,抹布木在桌面上。竹子往衣柜那边看了一眼,花衬衫还在里面,叠得好好的,明信片也在里面,包得好好的。竹子慌慌地动手抹桌面,说,没事,就是头痛得厉害。
阿妈说,哪个让你在日头下晒半天,去抹点青草油。
抹着青草油,竹子就笑了。竹子想,自己真傻,夏成兄不会那样的。丽红也是寨里的,还和夏成兄同一条巷子哪。要真有那层意思,明信片就该在丽红手上了。竹子用心去想衣柜里的明信片,用心想纸包上“竹子收”三个字。
竹子把手伸进衣柜,手指找到包着明信片的衣服,捏着那长方形的一块,想,自己和夏成兄算是那样了么?“那样”让竹子眼前一阵发昏,她感觉周围晃了一下,脚底的地板也软了一软,胸口紧了一紧。
“那样”是什么,竹子说不清。但她知道,是像隔壁秋虹姐和她隔乡的同事那样。秋虹姐的同事来寨里找她,他们一起走出寨门,肩膀要碰着肩膀了,身后随着一群寨里的孩子,起哄,扮鬼脸,他们就笑了。秋虹姐坐上她那个同事的自行车架,拐上去镇子的大路时,寨里的孩子哈哈大笑,高声说他们是两公婆。
进了县高中,夏成就骑上了他阿爸的自行车。夏成把他的自行车擦了又擦,车把的锈全没了,日光在上面一晃一晃地,他拍拍车座,对竹子说,上来,我扶着车,别怕,你坐稳后我再骑。竹子不敢跳车,夏成都知道。
6
夏成带了竹子顺着田间小路穿行。竹子看见鱼塘、菜园、瓜棚和稻田一块一块地往后闪,日光噼噼啪啪地迎面打来,风呼呼地贴着耳边飞。青草的味道搅在风里,又水润又新鲜,泥土的味道揉碎在日光中,又干燥又醇厚,竹子的眼睛忍不住眯起,双臂忍不住展开。夏成半扭过脸说,有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们去那里散步,放风筝。夏成带了自己做的风筝,用塑料袋包着,挂于自行车头,在风里不住地晃,哗啦啦地响。夏成说,那是个小山坡,离寨子有点远,可草很软,也没有认识的人。竹子对着夏成的后背直点头,她喜欢他这句话。
夏成的脚愈踩愈快,竹子感觉身子轻了,车身有些摇摆。竹子说,慢点,夏成兄你慢点。夏成说,没事的,拉好我的上衣。竹子的手指碰到夏成呼啦啦飞跳着的衣角,感觉风全吹进脑子了,在里面嗡嗡嗡地旋,旋得她坐不住。她想,我要摔下去了。
竹子想对夏成说,其实不用去那个地方,这样一直骑着车就挺好。
阿爸在门外喊竹子搬饲料。自行车轮磕碰了一颗石子,竹子感觉身体往外甩出去,然后砰地一声,车横在路上,夏成闪了一下,脚还是被压住。
竹子摔醒了。没有车,没有夏成,只有阿爸在喊,她急促答应一声,跑出门去搬饲料。
竹子不知自己为什么只想到自行车,忘记了阿爸阿妈。坐于夏成的自行车后,在田间小路穿行,那应是梦里的内容,连做梦也该小心翼翼的。
竹子坐于夏成的自行车后,单独出门了,不可能是梦里那样。寨里人的目光像正午的日头,无遮无拦,晃眼极了。回寨时,夏成是先牵了车进寨门的,竹子落在后面,远远拉着那么长一段距离,可他们在寨里人的目光里已经落成一个影子。竹子睁不开眼,头不知不觉就低下去,她的胳膊几乎想抬起来挡在额前了。
挡不住,阿爸的扫把柄举到竹子的头那么高。阿妈涨红了眼,蓄一层恨铁不成钢的泪水,手指在竹子鼻尖半寸的地方点着,要脸么,要脸么。阿爸的扫把柄落下来,在竹子胳膊上、腿上、肩背上扑扑地响。竹子木木地站着,痛疼又钝又硬,有点麻麻的,她的身体几乎没作出反应。她只听到那个声音,要脸么,要脸么。声音一会儿尖细,呈现铁丝状,在竹子的皮肉上一捅一捅地,要脸么,要脸么;一会儿又变得大而散,呈现成网状,往竹子兜头盖去,收紧,勒住,要脸么,要脸么。
竹子感觉脖颈受了伤,怎么抬也抬不直。走在路上,她就看着脚趾前那截地面;坐在教室,她盯紧坑洼黑旧的桌面;忙着家务时,她低头看手里的活。竹子不再想那几张明信片,更不敢想送明信片的那个人的眼睛,一想就忍不住问自己,要脸么。竹子不明白坐在夏成车架后,怎么会感觉那么美。现在却觉得是这样要不得的事。她充满了莫名的羞耻感,甚至是负罪感。这羞耻感和负罪感像一块黑色的磨石,压在竹子细瘦的身上,她连掀掉这块黑磨石的念头都不敢起。所有的人都告诉她,羞耻和负罪感是她应得的,她应该背着那块黑磨石,一直,并牢牢记住。
竹子很疑惑,想问问夏成,是不是真的应该这样。他们从小不是耍得很好么,别说骑自行车,小时候竹子被玻璃割伤了脚,还是趴在夏成的背上回家的。竹子还记得,到家的时候,她在夏成的背上被摇晃得要睡着了。夏成立在门槛边喘气,她醒过来,下巴放在夏成肩膀上,看见他三滴汗在门槛石上溅成花的形状。夏成一直把她背进门,背到藤椅边,轻轻放下。现在怎么了,是因为竹子十五岁,夏成十七岁了么?可每个人都会有十五岁和十七岁的呀。还是因为那几张明信片,又包得那样齐整?竹子确信她把明信片藏得很好,就像她深藏于心里的感觉,夏成也会把感觉藏得好好的吧,谁知道呢?
竹子没法问夏成,夏成最近功课好像极忙,除黄昏时见他背着书包牵了自行车进寨,其它时间是碰不上他的。远远碰见了,竹子的目光追过去,他就躲开了,缩着目光,缩着肩膀,脚步迈得那么急。竹子知道,不用问了,大概夏成也觉得是羞耻的,该有负罪感的。
黑色的磨石愈大愈大,挡住了竹子看得见的范围。竹子的日子变得灰蒙蒙,看不见日头,连风也被挡住了。竹子开始头昏,眼睛也有点发蒙,周围的东西常莫名其妙地晃。她忍不住地抓挠头皮,以确定头没有变成磨石那样的东西。又常常在无人的时候照镜子,确认眼眶里没有长出一层灰黑的膜。
竹子,快来搬饲料。阿爸又喊了。
竹子,竹子。阿妈拍她的肩膀,竹子猛地抬头,阿妈的脸面模模糊糊的。
搬饲料了,你耳朵哪?阿妈不应阿爸,只对竹子指着门外。
竹子回过神了,阿爸和阿妈的冷战已经开始,阿妈再怎么也不会出去搬饲料,那是阿爸买回来的。
竹子出了门,蹲下身子,先扛最小的一包。直起身时,脚晃了晃,往后退两步,人摇了一下。阿爸问,竹子,你怎么了?
竹子抚了下额角,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天太热了。竹子甚至想笑,她想,可能是中暑,真头晕了,才会胡想。幸好是胡想的,明信片好好地放在衣柜里,感觉好好地藏在竹子和夏成心里,没人知道。羞耻感散了,负罪感也是胡想出来的。毕竟,竹子没有坐过夏成的自行车。
夏成的自行车先不能坐。竹子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坐上夏成的自行车,她还不敢的。无论如何,要藏好,藏得愈深愈醉人。
7
竹子会等,等到自己上高中。像夏成一样,从镇初中毕业出去,考进县高中。竹子算得好好的,自己上高一的时候,夏成刚好上高三。他们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会在同一个学校。
进了县高中,竹子也将骑上阿爸的自行车。和夏成一样,竹子也不会在县高中住宿,家里田里的活还是要帮忙的。他们每天会骑着自行车来回。出寨时,夏成和竹子会一前一后,尽量拉得远远的,是各自上学的样子。
出了乡,拐上大路,两辆自行车就会碰头,然后凑在一起骑。或是骑得快的夏成放慢速度甚至等在路边,或是竹子加快紧踩踏,望住夏成的背影跟上去。去县城的大路会穿过三个镇子,穿过这三个镇子中心的时候,夏成和竹子是不说话的,车头稍稍错开一点距离,夏成稍前一辆车的位置。这三个镇子的大路边摆满菜摊、水果摊、鱼摊、肉摊,站着走着卖东西的和买东西的。阿爸的自行车那么高,竹子的车术一般,要用十足的精神把住车头,她的胳膊绷得僵硬。夏成在前面引着,半是开道半是鼓劲。夏成时不时偏过脸,看竹子的车头,看竹子车两边,时不时对她说,看右边,别太快。竹子几乎看着夏成的车尾往前骑,听着夏成的指示把方向。
骑过最热闹处,到镇与镇的间隔,他们就放松了。
镇与镇的间隔静极了,路两边不是低低的小山就是成片的田园,偶尔开过一辆拖拉机或大巴车。路还很远,脚下踩得更急,速席更快,但精神松展了。竹子最先松开的是眼睛,她缩成一团,带点惊慌失措的眼神哗哗地掉落,变得水润润。然后,抿紧的嘴巴也松了,带了淡淡的笑。一天里的第一层日光薄而轻,落在额角,落在握着车把的手背上,温温的。路两边的菜叶、稻叶、树叶刚用露水洗过脸,展于轻软的日光下,光亮而清爽,在风里微微地晃,轻声地呢喃。竹子心里有些丝状的东西缭绕出来,扯得胸口一颤一颤的。
竹子想唱歌。竹子就轻声哼起某一首曲子。
夏成转过脸,朝竹子笑。竹子看见他的颊上落了一片日光,把他的笑照亮了。
竹子的歌声就成形了,圆润了,像自行车的轮子那么流畅。
夏成说,竹子的声音很好,他记得她小学二年就在大会朗读课文,小学四年级领唱了一首牵牛花。
竹子很惊讶,夏成记得这样清楚,她自己几乎忘了。竹子心里鼓起一股风,扬起脖子,歌声脆亮了,像一条飘带,随风呼啦啦飞扬。
夏成的歌声也起了。夏成的声音又厚又实,旋成有质量的一盘,把竹子轻盈的声音托在上面,像山尖托着一团云絮。
他们愈唱愈快,脚踩得愈来愈急,身子几乎绷得笔直,离了车座,站起身了。唱到喘不了气的时候,歌声砰地断了,碎散成一阵哈哈的笑声。
放学回家时,两人比早上更加放松。竹子感觉双脚像夕阳,带着舒服的倦意。他们的影子被身后的余晖拉得极长,两辆自行车追赶着自己变形的影子,追得兴致勃勃。车轮总是粘着影子的尾巴,无法辗到影子上去,竹子就笑了。
有时,竹子会问起夏成某道几何问题,夏成的数学一向很好。夏成听竹子说了题意,就放慢车速,细细地对竹子讲解,有时一只手放开车把,腾出来打手势。竹子还是听不清,她有些分神,老是看夏成离了手的车把和离了车把的手。夏成笑了一笑,故意双手放开,展在身体两边,脚下加快踩踏起来,高声说,没事,没事,我还能闭着眼骑车,骑得这么快。还把身子一扭一扭的,弄得自行车一歪一歪的,像条游水的蛇。
竹子尖叫起来,夏成兄,要撞上了呀。夏成兄——
直到竹子的叫声几乎要变成哭腔,夏成双手猛地抓住车头把,扭过头朝竹子扮鬼脸,你看,哪有什么事,女仔就是胆小。
竹子绷了脸,摆出生气的样子。夏成让车头和竹子并排,继续讲起那道题。有时,夏成会干脆跳下车,支好,从书包摸出纸笔,说,还是画图,才请得清,看得清。两人就凑在一起,垫着车座,用心地解那道题。余晖落满他们的肩背。
两辆自行车骑过夏成的高三。夏成进了大学,是间有好名声的大学。夏成的成绩,竹子是清楚的。竹子会努力,跟着进那个大学。大学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样的生活几乎在竹子的想象能力之外。竹子突然想到大学毕业之后,夏成先毕业,有了工作。随后自己毕业,也有了工作,接着……竹子的呼吸几乎停止,他们就是成人了……
竹子的想象到了最美丽最灿烂的点上,然后猛地从那个点掉下来。
8
竹子想得太远了,什么大学,什么毕业,全是飘上天的空想。夏成由高中进大学是不必想象的,只要他考上了。他家有在南洋的亲戚,每年,也可能是每个月,都收到南洋来的汇款单。竹子呢,有养鱼的阿爸,在家养猪的阿妈,有跟自己一样,随便得了名字的阿妹草叶,有两个将要撑家立户的阿弟志高和志远。别说大学,县高中就是竹子的奢望。
初中毕业证到手,竹子就知道该自量的,理所应当地收起书包。如果不想留在家里帮阿妈养猪,竹子就该像寨里一些女仔那样,到城里去了。
毫无悬念,进城打工。某个在城里有亲戚或在城里打工的乡里会牵线,把竹子带出去。竹子的初中毕业证塞在行李包最里角,在城里,它显得又多余又好笑。像丽红的大姐丽梅,竹子走进一个陌生的大门,那个大铁门爬着暗红的锈,锈使铁门看起来又粗壮又沉重,压迫着竹子的目光。竹子听到一种声音,又沉闷又硬实。竹子在这声音里惊讶地站住了,呆呆地听了好半天,她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声音,只知道这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毫无变化,毫不厌烦。她脑子被这声音搅成一团,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睡意,脚下的水泥地又开始晃荡。从坐了一整天的汽车下来,竹子就感觉城市的地在摇晃,她想,可能是因为车太多,路有些受不住,城市的地大概会腰酸背疼的吧。
一张男人的脸在一个小门里晃了一下,朝竹子招手,招得又干脆又不耐烦,和他的表情一样木板板的,竹子的睡意更浓了。
竹子随一个背影走进另一个门,里面摆着很多奇形怪状的机器,把那个空间切割成又凌乱又锐利的线条,这些线条像掉光了花朵和叶子的某种怪异枝条。竹子的眼睛有点疼,她闭起眼睛。接着,又忍不住捂住鼻子,空气里搅着凉凉的铁味和焦燥的塑料味,铁味锋利,塑料味粘糊,竹子感觉鼻子难受,无所适从。声音变了,在门外听着,声音是成团成片的,粘稠在一起。在这个又高又长的空间里,声音变成一丝丝,往发缝里钻。竹子脚步趔趄,走得摇摇晃晃,几乎找不到方向,有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臂,把她扯到某个位置上。
竹子某个毫无特点的位子坐下,在这个高长的空间里,有那么多这样的位子。竹子木呆呆地看着面前,有条扁平的黑带,小溪一样不住地往前流,这小溪里没有水没有鱼,没有溪边的青草和翠竹,没有一样竹子认得的、她觉得活着的东西。
竹子要做的很简单,拧两颗镙丝钉,装一个塑料的凹槽状的东西。放、拧、装,下一个,放、拧、装……就这样,简单得竹子的眉目眼睛鼻都闲置了一样。久了,就产生无始无终的错觉。简单着,但不能放松,竹子放、拧、装,然后想,下一个。无数次下一个里,竹子脑子慢慢地模糊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日子,忘记了胡思乱想。
那样的日子没有了前,没有了后,竹子常常无法把日子分开来记,她会把一个月前的某个日子当成昨天,或者把昨天甚至今天当成几个月来随便某个日子。偶尔的时候,竹子脑子好像漏进点什么,闻到些久远的花草的味道,还是那么新鲜,带着点露水的湿气。竹子就愣一下,一会儿,颊边温温的,痒痒的,指尖触碰到,是湿的。竹子很惊讶,凑到镜前,看自己眼里涌起一层泪水,好像看沙漠突然出现的一条河。
竹子想起以前那些胡思乱想,关于花花草草、风风月月的,觉得不可思议,像是另外一个人过的另外一种日子。她甚至有些羞愧,一走进那个高长的空间,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显得多余,甚至娇情。那种日子,真是过得太奢侈了,竹子对镜里的自己耸耸肩膀,然后低头挤牙膏刷牙。她必须在限定的时间走进那个高长的空间,好像这才是最正经的日子,并且是日子的全部。
夏成。竹子想起的总是一个名字,可她无法把这个名字和某张清晰的脸面联系在一起。竹子知道,夏成在念着大学,大学在哪,大学里有什么,他行走在怎样的日子里,竹子不会去想,她不会自找苦吃。竹子只是努力想记好他的面容,眉毛鼻子嘴巴,一样一样地想,可这些五官总是胡乱地凑在一起,拼不出清楚完整的脸。
竹子把刚来的那个月写下的两封信塞在行李包深处,和初中毕业证在一起。出门前,说得好好的,不管进哪个厂,竹子都给夏成去信,告诉夏成地址。通信不要断,直到夏成毕业,直到夏成找工作,直到……那时,夏成和竹子把一直说得很久很久。一个星期后,竹子提笔写第一封信,写了三天,每一天提起笔,竹子都感觉和夏成的距离又拉远了一些。第四天,她写不下去了,那个高长的空间有什么可和夏成说的呢。信没有寄出去。
第二封是一个月后写的,就是竹子流泪的那天。她突然想说话,她的嘴巴整日地抿着,已经发苦发涩,她担心整个人也会像嘴巴一样,一天天木着,直到又苦又涩。她甚至害怕,有一天嘴巴会找不到声音,就像现在她的身体找不到日子,日子又找不到生活。这封信写得很快,几页纸写得密密麻麻。写完后,竹子突然觉得像有了什么交代,一切反而变淡了。她把信装进信封,和上一封信塞在一起。
竹子不再写信。时间愈长,她愈觉得给夏成写信是不明智的,不适合,竹子没有适合写信的地方,没有适合写信的时间,没有适合写信的心情,她的日子不适合写那样的信了。她只给草叶写信,交代家里的事。然后给家里寄工钱。
竹子是在春节时回家的。好几天,竹子还总是闻到冷凉的铁味和焦糊的塑料味,也还总有丝状的声音往脑里钻。
9
那天,竹子跑进竹林,一个人静静地坐,想让风穿过竹叶的声音和味道把自己的感觉找回来。夏成来了。
竹子!夏成远远地就开始喊她,喊得很惊喜。
竹子站起身的时候显得很缓慢,嘴边的笑容一丝丝显出来,也显得缓慢。夏成看见她的目光有些空,有些散,颊边那层发亮的粉色暗淡了。夏成疑惑地站住,又唤一句,竹子?
夏成兄。竹子半偏过身半偏过脸,对自己出奇的缓慢淡漠也疑惑不已。
竹子和夏成并肩坐在一丛竹子边。竹子捏着一片竹叶,平平淡淡地问,放寒假了?问出这句话时,竹子觉得自己的年龄猛地长了,比夏成长,长好几岁。
嗯。夏成点点头,竹子——
竹子看着他,淡淡笑着。夏成不喜欢竹子这种表情,稍偏开目光,说,你进的那家厂怎么样,在城里还习惯?你说过写信的,我一直等着,也不知道你工厂的地址和电话。
其实,竹子和夏成在同一座城市,一个进城里的大学,一个进城里的工厂。
过着,做工么,就那样。竹子说,没什么好写的,你学习也是忙,就不写了。
夏成说,我正想着这次回来问问草叶。
不用问她,要写的话,我早写给你了。
竹子?夏成说。
竹子看夏成,意思是,说下去。
默了一会,夏成说,竹子,厂里打工不好吧,你写信给我说说也好。
厂里那样打工,那样过日子的人多着呢,我有什么特别委屈的?竹子觉得这句话有点怨,不该说,可已经出口。
夏成不出声地看她。夏成有一堆的话要和竹子说,在来的路上已经堆叠成浪头,在肚子里一涌一涌的。可现在竹子不问,夏成找不到开口的地方。
坐了一会,竹子站起身,拍拍手说,回家吧,要午饭了。说完,竹子顾自朝竹林外走去。
竹子。夏成在身后唤。
竹子晃了晃,头晕,她扶住一杆竹子,仰起脸,头顶的树叶一晃就黑了,糊成一团。她听见夏成朝自己走近的脚步,猛拍了下额头,往前急走,边用低而平的语调说,回家吃饭吧。对了,你们假期长吧,还能再呆些日子,我过几天就回城。
竹子。夏成又喊,声音很近了。
竹子晕得厉害,眼里又起了一层暗色的蒙。竹子蹲下去,捂住额头。
阿姐,阿姐。有人晃她,是草叶。草叶的脸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草叶说,阿姐,你今天别下田了。
草叶的眉眼清楚了,还是十二岁的草叶。竹子就笑了,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她还是十五岁,出花园的饭席还未摆,夏成兄还在上高中。那个高长空间里的日子是丽梅姐从城里回来时说给她们听的。丽梅姐在城里打工,春节回家,竹子还记得她那张脸,像在太冬天里冻坏了,眉目眼鼻都不动,嘴唇捂得灰白,面皮熏成哑黄。
不会的,竹子不进那样的厂,不会过那样的日子,夏成的眉目也不可能模糊的。
关于城里的,竹子听得不少。她听过,城里的路比寨里的蚂蚁多,城里的灯比寨里的灯亮一百倍,城里的楼比两个南山叠一起还要高,城里的日子怎样?没人说得准了,一头扎进去,找不到东南西北的。竹子想,这样的路和日子,选哪一种不行,不会就偏偏得进厂的,就是要进厂,也不会偏偏进那样的厂。
站大市场、卖水果、卖面包,就当城里人的小保姆也是好的,反正总还有日子的模样。最好是像隔寨小蒙姐那样,在美容院当一段时间学徒,帮人洗脸、化妆,慢慢地,变成美容师。成了美容师的小蒙姐整张脸像换了张皮,还是那样的五官,可全含着水,透着粉色,让人无端端地想起早上山边那片霞。
对,要当小蒙姐那样的美容师。就是当不上,像小蒙姐那些朋友,帮人卖化妆品也是好的。
10
进了城,竹子想,原来城里是这样的,这样的城里。站在城里明晃晃的路上,竹子反复感叹。和所有人说的都有一点像,但所有人都没说出城市真正的样子。
小蒙姐介绍,竹子进美容院当了学徒。美容院明亮,洁净,缭绕着明艳的香气,竹子的言谈举止和笑容不知觉地也软了,香了。她的手指在城里女人的脸上揉按、摩挲,涂抹昂贵的保养品,化妆品。竹子想,原来还有这样金贵的脸面,长在这些女人身上的脸面是有福了。竹子喜欢这样的工作,把一张张城市的脸养得又水嫩又娇美,这是耍一样的活呀。这样想着,竹子就总忍不住笑,忍不住夸指头下那些脸的润滑、娇嫩,夸那些脸的年轻、美丽。拥着那样的脸的女人就笑,说竹子的嘴巴甜,会做生意。
竹子想,我哪里是嘴巴甜,是真那么觉得,就那么说了。竹子感到手指下这些脸皮和寨里的阿姆阿婶的脸皮真是没法比,专心侍候脸皮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竹子胡乱猜着。但光灿灿的外壳她是看得到的。
很快有些老顾客,专门点名要竹子服务。一天,一个已经相熟的阿姐洗着脸,问起竹子当学徒的工资。竹子说,开始几个月没工资。
那阿姐默了,微微合上眼皮,把目光收进去。
竹子知道她的意思,笑了,前几个月是学手艺,手艺是最要紧的,不交学费很好啦。再说,包吃包住,过日子不缺什么的。几个月后,成为正式职员,就有工资啦。
阿姐睁开眼,问到时工资会是多少。
竹子说了个大概数目。
阿姐又不说话了。竹子知道,那数目还不够阿姐买一套大的美白套装。竹子又笑了,美容院包吃包住,工资几乎能全寄回家。
竹子的声音那么灿烂,阿妈忍不住吊起眼皮,盯住竹子俯着的脸,说,你这妹仔虽是农村来的,可心态好。
竹子说,这是事实么。
阿姐这样说,竹子就知道,她和很多城里人想法一样。他们的想象里,农村人的日子没法提,是七零八落的日子。就像很多农村人,把城里的日子想到天上去,以为像日头一样光亮得晃眼。竹子想说,其实,哪里是这样的。
每天下班,竹子喜欢沿着街慢慢走。如果是轮夜班,竹子下班走出美容院,抬头就会看见城市的灯光,闪闪烁烁,色彩多得竹子说不清。小时候,听阿嫲讲龙王那堆满发光珠宝的宫殿,总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如果当时看到这样的城市夜晚,竹子就想象得出了。如果白天当班,竹子就看公路上的花和树。城里连花草也娇贵,要有人专门浇水修剪的。大大小小的车在这此花树中穿来穿去,映着明晃晃的日头。
竹子想,农村的日子是她喜欢采的野草菊,插在酱油瓶里,素素淡淡的,不娇贵,能开好些日子,也很耐看,看着让人有种浅浅的欢喜。城市的日子大概是花店里包着玻璃纸的玫瑰,那红色浓得像要滴出来,一看便忍不住惊喜一阵的,可耐不耐开,竹子是不知道的。
夏成的大学在同一座城,离美容院不算远。周末了,夏成算好竹子不当班的时候搭公共汽车过来找她。城里的大路不让骑自行车,城里的什么奶茶店咖啡店也贵得让人头昏,夏成和竹子就在街上走。他们都喜欢这样,不用像城里人那么急,脚步放得慢慢的,四处看。
竹子看服装店、鞋店、电器店、水果店,看路上的花花草草,看街上打扮入时的城里女人,城市化身为种种新鲜又亮丽的东西,朝竹子扑面而来,她在这种日子里惊奇不已。夏成看得最多的是高楼和大桥。竹子觉得城里最怪的是桥,无溪无河的,凭空搭出很多高高的桥,而且这些桥弯来绕去,让站在上面的人不分东南西北,忍不住害怕。可夏成喜欢把竹子带到这些桥上,碰碰她的肩膀,指着这些桥说,多美,弧度流畅,简约而灵活,像朵品种优良的花在开放。夏成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迷醉的神情。
这和夏成学的东西有关。夏成考上大学那年,竹子听他说将在大学里学建楼房修桥修路。开始,竹子吓了一跳,想,这不是像建明伯他们,当水泥工砌砖工么,还要交学费进大学去学?夏成用心解释了,竹子才明白,夏成学的是画楼房大桥,自己想出来的楼房和大桥,画在纸上,工人会照着建。这就对了,夏成从小爱在地上画房子画迷宫,爱用沙子堆弯来绕去的花园。
现在,竹子已经完全明白,那叫建筑师。夏成来城里来对了,城里要建那么多的楼,会要夏成这样的人。
坐在路边长椅上,竹子朝夏成竖起两根手指,说,一个美容师,一个工程师。说完,哧哧地笑,眉角光亮亮的。
夏成站起身,立到竹子面前,脸涨得有点红,眉扬到鬓角,他朝那些楼挥着手,然后指指竹子和他自己,说,竹子,你说得对,一个美容师,一个工程师,我们一起在这里闯出个样子,闯出片天地。
竹子说,我让城里人的脸面变美,你给城市建好看的楼和好看的桥,我们两个……竹子说不下去了,已经好到极点。她觉着,如果再说,就是超过了极点,太贪心了。
贪心是不好的。竹子突然有些担忧,对这样的好起了莫名的怀疑。
真能这样?竹子问夏成,问得怯怯的。
怎么不能,我们努力做着,到时看看就是了。夏成半仰起头,竹子看到他喜气洋洋的下巴。
竹子想了想,说,只是,现在还不是……
是的,还不是!竹子一个激凌,撑着下巴的手一滑,差点撞掉桌上的粥碗。阿妈说,竹子,你不好好喝粥,一大早迷糊什么。昨晚没睡着?
竹子自己也怪,一大早怎么困成这样,还胡思乱想的。昨晚睡得极沉的,可还是想睡,实在太想,她觉得有些撑不住了。
竹子对阿妈摇摇头,这几天日头太硬,水又喝得少,还在外边跑,可能中暑了。
阿妈说,去躺躺吧。
竹子对自己说,打起精神。她拿了吊桶和脸盆,晃着步子出门。在井台边就坐住了,喊草叶帮她打水,她看到井在晃,晃成几个口,不敢走近前。草叶帮她打了水,竹子往脸上泼着透凉的井水,自语着,不行,还是先去睡一会。
竹子交代草叶,喂了鸡,把猪菜切好。末了,又交代草叶中午记得喊她起身。
掀开床帐,竹子躺下去时,听见夏成在说,三天后再来这,还是午饭后这时间,还有东西要给你。竹子想,会是什么东西?竹子感觉想得很吃力,就轻轻摇摇头,不想了,午饭后去了竹林就知道。
竹子合上眼睛,朦朦胧胧地想,对了,顺便把绿玻璃瓶也带去,远远地扔掉,或埋了,放在楼梯角别让阿爸阿妈知道了……
竹子睡着了,后面的日子会怎么样全部黑在她的睡眠里。
11
竹子没再醒来。她一直睡下去,睡到祠堂的白帐布后,睡进单薄的棺木里,睡到坟山那片坟包中。
竹子的阿爸阿妈阿妹阿弟不知道为什么。
赤脚医生老洪说,头受了重伤,积血,拖延了时间。
竹子的阿爸阿妈阿妹阿弟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知该向哪个问,朝哪个方向问。
一年后。
正午,饭后,寨场上的日光灿烂一片。走着一个女孩,往远处的田园去。她瘦瘦瘦小小,戴着草帽,草帽米白,新近刚洗过的,在日光下显得芳香清爽。
女孩走过一条小石桥,小石桥突然记起某个影子,那天也是正午饭后,也是这样把草帽扣得低低的,这样朝田园走去,只是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小石桥有些不确定,它想问问桥下的水,才记起去年的水早不知流到什么地方了。想问问沟两边的花草,发现早不是去年的花草,去年的花草或谢了或枯了。无可作证,小石桥已无法确认。
身后不远处的男孩,小石桥是能够确认的,这一年来常看见他。去年,就是他,不远不近地跟了一个戴草帽的女孩,往田园那边而去。现在,男孩身边随着另一个女孩,扎马尾,未戴帽,和男孩肩并肩,走着,说着,目光都落在对方脸上。
男孩抹额头的时候抬起脸,看见前面那个影子,步子立住了。男孩面前有几张明信片在翻飞,在日光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扎马尾的女孩已经先迈了几步。这时转过身,对男孩说了句什么,扯扯他的胳膊。明信片模糊了,飞远了,男孩又往前走,和女孩肩并肩。
戴草帽的女孩在前面拐了个弯,石桥和男孩就都看不见她了。
男孩和扎马尾的女孩头又凑近了些,低低说着什么。
路拐弯的那边,草叶把草帽往额头推了推,以便看得远些,并加快了步子。她想,得快点,那么大片田,田草不知要摸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