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有一个姑娘
那件大事发生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姑娘,她的影子烁地亮了一下。针对那件事,周围的人不停地谈论、评说,比愤青谈论理想时更激情,他们估算这件大事对一个国家甚至几个国家政治格局的震荡,分析它对几个国家甚至国际形势将会有的影响。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高瞻远瞩,那几架飞机冲撞的不仅仅是那座有极大象征意义的高楼,那也不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事件,需要看到事件那广阔无比的背景,需要预计这事件将牵扯出的无数可能性。
向来热衷“大事”的他这次很反常,在朋友们的激情与高瞻远瞩里沉静着。他在新闻里看到飞机撞向大楼的瞬间,那个姑娘的影子随之在脑里闪现,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起过那个姑娘,若不是这次想起,他不会知道她还在自己的记忆里。姑娘的影子一闪而起之后,再没有消失,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是正宗的黑人,极深的黑,若融入夜色,定会化为夜的背景,但他认为她的黑很纯粹,让人舒服,有种健康的亮色,她的眼睛极有活力,使整个人变得灵动。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给自己留下这样具体的印象。他极用心地关注与那件事有关的新闻,电视的、报纸的、网络的,特别注意那些在镜头前一闪而过的担架,细看担架上蒙着布的、沾着血的、蜷曲的人体,注意官方的或民间的关于伤亡的报道,一番失望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幼稚,这样大事件大报道里,不可能出现一个具体的面容和一个卑微的名字。再说,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对她,他一无所知。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一无所知。她居住的那片地区有极多的房子,极多的小街,极多的窄暗楼梯,她走进去就淹没了。走出居住区,拐到大街,有极多的人,极多的商品,她也很快淹没了。她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走出居住区去工作,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结束工作,买点食物回到居住区,加上偶尔看电影逛街之类的娱乐,这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邻居是很多的,但都是点头问好的交往,谁也没有余力为别人的生活分心,或许,有某个细心敏感的邻居注意到她带笑的脸上隐着一抹淡淡的孤独,但又怎样,就像看到某扇窗户挂着的一件衣服,没有人会留心。
若真要从邻居口中听听对她的印象,可能会听到好姑娘,自食其力,老实生活之类笼统的评价。幸运的话,也许有那么一个人会想起那个大雪天,那天的她显得有点特别。雪连续下了几天,她醒来时在被窝里呆了许久,今天突然不想去工作,这是一个挺大胆的决定,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对自己疑惑不解起来。她包着被子靠住床头静坐,认真地想理由,因为连续几天的生意清淡?因为工作太枯燥太费力?因为天气太冷?都不是,她没想出理由,但确认了这个决定。她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吃了点东西,推开窗户,在窗前坐下,大雪仍在纷飞,又安静又耐心,大雪之下,整片住宅区变得干净,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诗意。坐了一会,她决定到雪里走走。她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全身漫涌着让人安心的温暖。她在窄街慢慢走起来,听着鞋底和雪的磨擦声,那声音很好听,她几乎入了迷,故意走出轻重,以感受声音微小的变化。没有目的,她边走边四下望着,像一个远地而来的旅游者,第一次细细观察起这些房子和窄街。那天,她专注的神情和放松的身影一定显得很特别,窗街的窗户后有些眼睛用心地看着她走过,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中有两个稍稍停了下脚步,转了下脸。
那天,她想起了母亲,也是一个雪天,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着面粉,在这窄街上走着,那时她还小,多小她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走得磕磕绊绊,亏了母亲用力扯住才没摔倒,应该还不到足够强壮的年龄。想到这,她惊讶地站住了,不记得多久没有想起母亲了,自从她去世以后,那年她是也许是十七岁,也许是十八岁。在那之前,她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在一家餐馆干活,每晚回家给她带一块带奶油的面包,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火腿。母亲的病很突然,一个傍晚走进家门放下面包火腿后就去床上躺下,从此没有起来,两个星期后去世了。母亲去世那几天,她坐在空荡荡的床边,不知所措,日子好像结束了,她不知该怎么重新开始。但她终于还是重新开始了,某一天,她走出家门,开始了一个人的日子。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想起母亲。当她再次想起母亲,才知道那是需要勇气的。至于父亲,根本无迹可寻,她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影子,母亲也从来不提,她是问过的,忘了母亲是怎么回答她的,以致于她一向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父亲。
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有片刻,她立住了,认真想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想一个可以做伴的人,终究没想到,她没什么想冒冒失失去找的朋友。平时是有些朋友的,可以一起逛街,一起喝咖啡,见了面亲热地拥抱、大笑大闹,但转身都可以把对方抛向后脑勺,长时间不联系也不会互相想念。她想,算了,这么走着是最舒服的。
那个大雪天之后第二天,她醒来后像往日一样很快地起床,吃早餐,出门工作,生活再次回到原来的轨道。傍晚回家,她在窄街上走着,与几个邻居点头问了好,闪身而过,事实他们都没有记住对方,问好只是习惯。她习惯了别人记不住她,也习惯不记住别人。她不知道,世上有一个人会在某一天某个瞬间突然想起她,单独地想起她,而她和这个人的相遇是偶然中的偶然。
那时,那座象征性的高楼还好好的,作为一个荣耀的标志立于城市之心,作为好几种中心,作为旅游热点。他受好友邀请,远涉重洋来游玩。他选择了一个晴好的日子,谢绝朋友的陪伴,独自一人登上那座高楼,准备像所有激情的游客一样,拍几张以俯瞰这座城市为背景,有着灿烂笑脸的照片,好像这样才对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的旅程有所交代。他正透过玻璃欣赏这个异国的城市,一个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高声喊着,帅哥,帅哥。说实话,近五十岁的他不该对这种喊话有所反应的,但那是中文,不太标准,带了浓厚的异国情调。这样的地方,任何与乡音相关的声响都极有刺激性。他抬起头,看见了她,一个黑人姑娘,黑得很纯粹,高高蓬蓬的马尾,仍在一迭声地喊,帅哥,过来。竟是朝他招手,他涌起一阵虚荣的欣喜,朝她走去,有点迟疑。她的目光告诉他,确实是招呼他。
她推着一个小小的铁架子,挂满纪念品,手腕脖颈衣袋也挂满了各种小玩意,兜售这些纪念品就是她每天的工作。她冲他灿烂地笑起来,晃着两臂的小玩意,他看到她灵活的眼睛。她说,帅哥,买这些,纪念。话说得很拗口。他看得出来,这是她懂得的仅有的几句中文,定是为了招揽他这样的顾客而学的。
出门在外,除非确实是喜欢或需要的东西,他从不买纪念品之类的,认为用那些被称为纪念品的商品代表某个地方或表示什么是好笑的,觉得那些东西不是过份拙劣就是华而不实。但他在她面前站住了,看着那些纪念品,很感兴趣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的热情,甚至有可能是因为那一声帅哥。
他看看她,在她身上,他看到某些熟悉的影子。在国内,他经常看到这样的年轻人,在街边守一个小小摊子,或摆些饰品,或卖些玩具,或磨豆浆做面包,或烤热狗面饼,或兜售碟片摆件……走近这些小摊,一双年轻的眼睛就热切地盯着你,积极地介绍商品,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青涩。他喜欢这些年轻人,看似卑弱的表面下,他们的努力和希望有种韧性,平庸里透着光芒,令他莫名地感动。
她出售的纪念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多地方都可以买到,但他认真地挑选起来,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旅游者,她不住地指指这件,晃晃那件,说,好看,这,好看。他点头,说了两句流利的英语,她兴奋地拍了下手,售变得流利。他买了很多纪念品,为所有的外甥侄子侄女都准备了一份。离开之前,他像极有激情的游客,请求与她合影。她立即靠到他身边,冲镜头伸展双手,让那些纪念品和她的笑一起发亮。
一番洗漱后,他仍无法消除看了半夜新闻后留下的失落,爬上床的动作缓慢粘腻。躺下之前,他想起那张照片,他坐起身,在黑暗里想了一会,半屏着气挪下床,不惊动浅睡眠的妻子。他踮着脚走出房,也许是暗夜的启示,她的笑容变得越加清晰。他坐在客厅,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相片多到让他吃惊的程度,自从有了数码相机,拍照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了,但也使照片变得没那么珍贵,拍丑了重拍,拍坏了删掉,拍下的照片装在一张张内存卡里,失去了翻看真实相册的乐趣。上千张的照片,他耐着性子翻找,半天后,他抬起头,脖颈酸痛,头晕眼花,得出一个结论,那张合影不在这张内存卡。
他一连找了四张内存卡,没有那张照片的蛛丝马迹,找到最后,他几乎有点病态,好像那张照片是姑娘存在的唯一证明,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确信再找下去就要晕倒了。扔下相机时,他骂了一句,见鬼了。明明是合过影的,儿子妻子极少动他的相机,内存卡也都在,他自己不可能删掉那张照片。难道,那张照片像那座高楼一样,遇到了难以预测的意外?他全身颤了一下。
第二天妻子起床时,他说,我要出国。妻子正套着毛衣,脑袋很快地从毛衣里伸出来,瞪着他问,出差?他摇摇头说,有点事情。他的表情让妻子怀疑,眼里的血丝密集得惊人,脸色青倦得可怕,这是昨晚后半夜在网络搜索新闻的后果,他的口气更让人不安。她追问,有点事情?什么事?
什么事。他弯身穿袜子,脸半埋在膝盖间,天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找那个姑娘?找她做什么,她跟他什么关系?关他什么事?他被脑里这些问题弄得焦烦不已,直起身深呼口气,说,去何安那里走走——何安就是他在国外的朋友,上次出国就是受他相邀。
这个理由令人生疑,妻子说,不是去过了?真有闲情,何安不定有那种闲心闲时间。
他选择回避,忙忙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的动作都很快,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不去想出国的理由。对于出国,他认真地打算起来,怎么向单位请假,怎么跟何安先联系,怎么收拾东西。
结果是,他没有告诉何安,独自找了家酒店。放下行李后,他就赶往那座高楼,与那座楼相关的旅游项目当然暂时取消了,他远远看到那高楼断掉的头,有电视里感受不到的惨烈,比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他相信,他那些热衷大局和形势的朋友若看到这个,最先想到的也许是生命,会暂时停止滔滔不绝,忘掉所有的分析和高瞻远瞩。他甚至想象了楼层断裂那瞬间某个身体随着断裂的情景,更荒唐的是那个身体浮出那个黑人姑娘的面影,他猛地咬住牙齿,痛疼至极般。
那座高楼暂时禁止进入,甚至禁止靠得太近,他站在那些水泥和玻璃残片边,感到头重脚轻,似乎还闻到空气中火药和灼烧的味道,周围徘徊着的人影仍沉重压抑,不时有低低的哭泣。他在周围绕来绕去地走,盯住每一个人,好像能盯出点什么信息。绕了大半天,他好像终于找回理智,意识到这么乱转的徒劳。之前,他只知道要来,现在,他不知该做什么了。
后来,他往远处走,那件事似乎随距离慢慢淡下去,转入一条街的时候,他发现那件事几乎完全安静了,街上雀跃的气氛那么明显。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愤怒,他们都忘了吗?如果她当时在楼上,现在的结局毫无悬念,但又怎么样,这里的欢乐还是这样浓郁。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又忧郁又婆妈。他决定找个地方缓解一下情绪,绕了一会,走进一家餐馆。
吃了一块牛排和一盘之后,他似乎找到勇气,思绪开始往向乐观方向走,或许她那天刚好有事暂停了生意,或许她兜售纪念品的地点原本就不固定,那座楼楼顶只是无数地方中的一个,大多数时间,她并不在那楼顶层,广场公园应该是更好的生意场所,不是么?
饭后,他又回到那座楼的周围转,这次注意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寻找黑色皮肤的。他还搭车去了较近的一个广场和一个公园。这么一圈绕下来,夜已经很深。回到酒店,他把自己甩在床上,悲观情绪又袭击了他,他觉得明天应该去附近的医院找找,他甚至想到墓地。
第二天一整天,他几乎都在医院间游走,没有名字,没有居住区,只有肤色和猜测的年龄,他接受了那么多疑惑的目光,辩认了那样多的伤者,黄昏,当他又饥又累地找着餐馆时,觉得世上的残缺是如此惊心。
在酒店呆了近一个星期后,他终于去找了何安。妻子的电话和身上带的钱都让他感到紧迫。他立在何安门口,尽量忽略他满脸的讶异,尽量轻描淡写,这地方不错,还想来走走。何安往他身后望,寻找他的妻子,上次他离开时说过,若能再来,定带上妻子的。他冲何安笑笑,说妻子单位忙,请不了假。
喝咖啡时,何安一直盯着他,他满身满脸的倦容不像来玩玩的。他努力打起精神,向何安询问附近新的景点,对此行充满期待的样子。何安说附近值得走的地方他上次基本走过了,这次他开车带他去远点的地方走走,他正好也有几天假期。
不不不。他放下咖啡杯,摇着双手,又猛地意识到拒绝得太过生硬,说,我想自己走走,想去远的地方也自己搭车,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单独走走,你知道,人有时候会有这种怪念头。
何安摇摇头笑了,一点也不怪,随你。他比国内任何朋友都能接受各种古怪的念头和行为。
他还是找,又执着又愚蠢的找法,时而乐观时而悲观。
几天后,喝咖啡时他试探性地向何安提起那件大事,以便引出与那个黑人姑娘相关的话题,这个决定是细细考虑过的。再这么呆下去,最见怪不怪的何安也会疑惑的,还有国内的妻儿,他们的电话追得越来越紧,若继续下去,他甚至预感到生活将会出现无法弥被裂痕或者会有某种拐向。
挑起话头,何安便对那件事滔滔起来,事件、政治、形势、生命、民意、似是而非的内幕、可能有的局势走向……若是平日,他会佩服何安的眼光和观点的全面性,但此时他无法细听,突然截断何安的话,说,那些伤者都在哪?
何安愣了一下,念了几家医院的名字,都是他几天走过的。
死者呢。他极力克制话语里的颤音和自己的表情,问,本地的报纸或新闻公布吗——有没有公布相片?他很快想起根本不知那黑人姑娘的名字。
当时有朋友在那?联系不上了?何安坐直身子,声调变了,神情恍然,似乎理解了他多日来的怪异。
也不算什么朋友吧,偶然认识。他有些吞吞吐吐。
叫什么名字?何安认真起来,可以去有关的负责机构查一查的,确定那天在那座楼上?
不确定。他摇摇头,也不知道名字。
何安疑惑地看定他。
不是国内的朋友。他又说。
怎么回事?何安忍不住好奇起来。
一个黑人姑娘。他终于说,偶然遇见的,不知那天有没有出事。
何安的表情微妙了,嘴角甚至有隐忍不住的笑意,上次来时认识的?
还不能算真正认识。他解释,莫名其妙的有些紧张,连名字都不知道,她刚好在顶楼卖纪念品,我买了几件纪念品。
何安微妙的表情更浓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他竟有些急,买点纪念品,留什么联系方式。
你专门从国内过来找她?何安睁大双眼,已经忘了最该关心的,那个姑娘是否还活着。
他沉默了,说什么都会离原本的意思越来越远。
两人一起沉默。
能找到人的照片?他终究不甘心,做最后的努力,问,有照片我就认得。
难。何安说,若她平安无事,哪里有照片,若真遇了难,去有关机构查也得有名字,还有,你与她的关系。
没有关系。他硬绷绷地说。说完他就一口一口喝咖啡,关于这个话题,再不提一句。
当天晚上,他定了第三天的飞机票。
回国前一天,他仍去那座大楼周围走,有一次,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似乎看见一个背影,高高蓬蓬的马尾,推着什么东西,他胸口怦怦跳着,挤着人群寻过去。他保证,寻过去时,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个背影,但那个背影还是消失了。他找得满头大汗,没有一丝踪迹。那天下午,他一直在附近转,毫无收获。
回国后,他想了无数的借口填补这次怪异之行,还是无法令妻子信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妻子心里留下永远的疑惑与不快。他高兴的是,终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终究不用对那个姑娘做出解释,那是他无法解释也不愿意解释的。但后来和别人谈话时,他会突然提起有一个黑人姑娘,在那座楼顶买纪念品,说她卖的那些纪念品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