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闹市中很常见的一个餐馆里，看到酒酣耳热、大声吵嚷的食客任何人都是绝不会奇怪的，可是若看到两个男人，握着酒杯对饮，却相对默然的情景，恐怕人们就会多少有些奇怪——如果你再知道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这是第一次在异乡的北京见面，这种奇怪又要加倍了吧？

其中的一个人是我，另一个是我的儿时伙伴，鹏。此时的他大红外氅，干练老道，至今，他已经接触过余秋雨、王鲁湘、陈鲁豫、许戈辉等社会名流，他乐呵呵地说：“最漂亮的还是许戈辉。”。

离别多年，各自成长，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为什么又是这样深沉呢？

我举起酒杯，说：“为了你的这些惨痛经历，干一杯吧。”

鹏专科毕业之后，孤身一人去了东莞，很快去了深圳。那时，他在深圳没有一个朋友，孤身一人。

我问：既然如此盲目，那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他说，只怀着一个出人投地的梦。我摇摇头，对他如此的理由颇不以为然。只听他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兜里有两千多块钱，我也只有这么多钱，不敢乱花。初来深圳，人生地不熟，听说这里很乱，怕被偷了被抢了，不敢去住旅馆。”

“于是，在深圳的前三天我是网吧度过的。吃、住、睡都在网吧。后来，聊QQ认识的一个好心网友帮助了我，让我去他那里暂住几天，这样我才算是有了个落脚之地。

“我先是以200块钱的月租金租了一个床位，条件之差，可想而知，与其说是住宿，不如说是坐牢，条件不如猪圈，巴掌大的窗户，走廊窄得不能正着身子走过去，只能侧身子挤过去。当时是夏天，我也没有行李，就一张床，和其他十几个打工的住在一起。接下来就投简历，找工作，经历了几份极辛苦工资极低的工作以后，就找到了我供职的这家公司。月薪1800元。

“这时我身上只有300元钱，而且，马上就到了交房租的时候，可以这么说，下个月房租我已经交不起了。我跟房东说，能不能让我按天交。房东同意了，但是按天交要一天10块钱。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同意了。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交了一个星期的房租之后，我们公司要到苏州去做一个活动，我也要随行。就这样，在苏州过了一个星期，吃喝住全是公司花的钱。我住在五星级酒店里，吹着空调，想想自己在深圳的家，热的人喘不过气来的板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得承认，鹏是一个口才蹩脚的说客。但也正是如此，我才感觉这些事情是如此的真实和压抑。听到这里，我想，如果这是作家的一篇小说，那么这小说已经足够精彩，并且拥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皆大欢喜。

可惜生活不是小说，生活比小说更曲折，让人更意想不到，也因而，更为精彩。

从苏州回来，鹏发现自己已无“家”可归。

“在我去苏州而没有交房费这几天，房东已经把我的床租给别人了。”我很难理解他为何竟说得如此平淡，宛若前朝的故事。但看三国落泪，还要替古人担忧，你难道，真的已经看穿了，超脱了？

“走在深圳繁华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是我却要为今晚的住宿担忧，偌大的深圳，没有我的一张床。你猜猜，我住到哪去了？”

——他竟也卖起了关子。我想了想，说：“你只能住到公司去。”

那一夜，他正是在公司过的。他赞赏之余，有点奇怪我为何能一猜中的。秘诀也很简单，一句古诗：“同是天涯沦落人”。

但接下来我却猜错了。

我说：“公司的沙发其实也是不错的，有一次搞得晚了，我也睡过的。”他正色说：“哪来的沙发！我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一夜！……”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实在过于可怜，有一个同事邀他去同住。“我同事跟我说，他租了一个房子，租金已经交了，可是他因事不能过去住，叫我暂时去住，我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便搬了过去。”他一连在同事那里住了二十多天。

住的地方解决了，“食”的问题又来了——只因那时他已经没有钱了。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得吃饭啊，我那个时候的处境是，方便面都吃不起了！”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鹏的家境其实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我家是强不少。所以我就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际遇，咽了一大口酒，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不肯向家人求援，也不肯向朋友求援啊！

但很快就得明白：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他后来还是打电话向家里求援了，他说：“我也总不能饿死在深圳啊。”

很多人喜欢浪漫，但浪漫却不是生活，这是实话，实话都不浪漫。他说，后来家里断断续续给了他2000块钱。

一个月后，他拿到了第一笔工资，他租了个600块钱的一居室，又交了600块钱的押金，此时，他手中还有600块钱……

又过了一个月，他又拿了1800块钱的工资……再一个月，……他说，“生活就慢慢好起来了。”

虽然我并算不上东北大汉，但鹏无疑是典型的东北大汉，大块头，东北话，直率。

东北大汉告诉我：“好几次，我都想回家去了，不在深圳了，有什么好的，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最终也没有回去，我如果回去了，家里人或许还没什么，别的亲戚朋友会怎么看我？我一定要争一口气。”

他还记得第一次住进楼里的时候，他说那间房子里什么家私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激动，眼泪就在眼眶里转，转，差一点落下。

当我把他送上公交的时候，转过身，看到的满天的星斗。想，什么是生活的滋味？你不去品尝生活，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它的滋味。

我在计划中曾想写过一篇文章：《略论中国农民问题》。有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眼不着边际的田地，我正构思着这篇文章，突地想起：春天什么时候播种，夏天如何耕耘，秋天如何收获，这些你知道多少？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写这个文章？你知道农民在想什么、盼什么、恨什么？你连这都不知道，狂言文章，诚可笑也。

于是，大家也就没有看到我这篇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文章。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像我这位朋友，再多的回忆与缅怀都无法复现当年的情景。梁启超说过一句话：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

我的“回忆”似乎也过多了些，少想些过去，多想想未来，似乎才是现在应该做的。这正是昨夜与朋友长谈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