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西藏,远方的上方》 |
四
一个牧民一生中交往的人可能不超过二十个——这项统计当然不包括在朝圣路上和寺庙仪式上见到的人群,我所指的,至少产生过语言联系。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所打交道的,除了家人,就是神灵。巨大的空间使他们的时间出现空白。忘记了哪本书里提供的细节,一个牧民骑上马,举目四望无际的草原,最直接的冲动,就是向他最先看见的目标飞奔而去。在更多的时间里,只有苍天能够满足牧人们交流的欲望。当然,还有他们日夜不离的牛羊,和身边仅有的亲人。
与我们一样,牧民们的日常生活被劳动所填满。放牧、迁徙、耕种、贸易,成为他们民族史诗里的固定章节,千百年未经修改和润色。巨大的地理屏障使他们处于独立的历史单元中,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章节里,就像一个牧羊人突然在羊圈里发现这个家族五百年前丢失的一只羊的面孔,许多不可思议的偶然都可在时间深处找到出处。
在当雄草原上,我曾深眠于牧人的帐篷。我觉得睡眠是一个没有休止的跌落过程,而我就是那在黑暗中坠落的一粒灰尘。当我意识到有一张床把我接住的时候,我已醒来。我听见一阵异常的响动,在帐篷外,有一张皎洁的面孔。是卓玛在为奶牛挤奶。奶桶在她身边冒着热气。她说要在天亮前将奶挤完,再将牛赶到草滩上去“早牧”。这样,牛才能吃到露水浸泡的鲜草,这样的牧草不仅新鲜、解渴,而且营养丰富,牛吃了容易长膘。
牧民们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是与牛羊在一起,所以牛羊成为闪烁在草原上的主要词汇。他们能够记住不同的牛羊在相貌上的细微差别。每天清点牲畜时,他们一眼就能从上千只的畜群里发现哪头牦牛被风雪赶进了其他牛群,哪只胆小的绵羊忘记了回家的路。如同我们无须背诵就能说同我们所热爱的人物的名字,牧民的这份特异功能,想必出于与牛羊日夜厮守而形成的心理本能,而与刻苦的练习无关。
我眼中的草原风景,蕴藏着严格的游牧时间表,花朵的开谢和草色的转变意味着牧场的轮换。我看到时间以其变换的手语指挥着空间的转移。牧民的生命在四季中轮回,巨大的空间坐标系不可能准确地标识人们的每个停泊地,一个人也不可能明晰无误地指认自己的故居。(我不知道突然离家的人,几年之后如何再去寻找他流动的家。)他们往往只有群体记忆,广阔的草原是他们共同的地址。
社会生活的相似性,使个人化的记忆只能在家庭内部得以体现。如同钟鸣所说,它是最小的经济单位,也是最小的对话单位。它给你灯光、温暖、爱抚以及热情倾述的满足。在空茫无边的草原反衬下,同一屋檐下人们的距离几近于零。在寒冷的冬季,一家人的面孔被炉子里的火光照亮,牛羊肉的油香也在炉火中慢慢涌动。厚厚的牛皮帐房把风暴隔绝于外,黏稠的青稞酒和嘹亮的歌声把草原上最严酷的时光变成节日。莫大的草原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将一家老小孤悬于天边,然而这份在草原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存在里,却从来不曾丢失过世俗的快乐。在羌塘,即使一块石头,也是血脉贲张,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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