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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老厂/马万里

(2023-09-05 09:39:43)

世上有些事,总是让人涌起怀旧的心情来,止也止不住。上个月,位于市区南通路上的和兴化学工业有限公司突然关停了。拆迁公司进入厂区拆迁,连熟悉的门卫都换了生脸。但每当路过这里时我还是想再拍一拍老厂的照片,譬如一进大门的南北小楼、彩虹门东侧的化验室等。然而那天当我站在大门口举起手机刚拍了一张,里边一个声音大喊:“喂,你是干什么的?”随之快速向我跑来,吓得我赶紧冲里边摆手示意对不起。收起手机我竟然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心里一阵发虚。但转念一想,我可生气了,你厉害个啥?我曾是这个厂里的人啊!

关于对这片土地,我曾经是那么熟稔。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这个厂原名叫化工一厂,始建于1964年,是由十几个从中印自卫反击战退伍的军人、制革厂分离来的十几个人,化工局又从其他两个单位抽调了十几个人组成的,他们从几根扁担、几口大缸起家,最终创建了这样一个国营厂。厂子占地有200多亩,呈东西走向。我父亲曾在这里做过食堂的大师傅、干过采购员;我母亲在石灰窑敲过石灰,在托儿所当过阿姨。我是1984年进厂到现在已经有30多年了,那年我不满18岁。我父亲、母亲、公公、婆婆都是从这里退休的,还有我姐、我哥、我弟以及我爱人、小姑子、小叔子全都曾是这个厂子里的人。

最初我在五车间上班,干的活是炭黑包装工。炭黑是一种乙炔气经高温裂解后产生的一种黑色粉末。刚进厂时厂房里黑了吧唧,工人穿着黑棉袄、扎着塑料绳像赶大车的农夫。快下班时他们打扫卫生,每个人脸上除了牙白,其余全都是黑的,比乌鸦还黑的那种。下班回家后擤的鼻涕、吐的痰里都有炭黑,炭黑质轻而无孔不入。我妈专门给我缝的白被头都浸染了一圈黑。我同学曾去看过我干活,说我像个下煤窑的。那时,厂子里的女孩儿不喊姓名,统一叫某妞,我在这里的名字叫马妞,听起来既亲切又温暖,像妈妈喊的小名。直到现在工友们见了还喊我马妞。那时我们上三倒班,除了上班,下班就是无忧无虑地玩耍。我们几个刚从校门走出的男孩、女孩下了夜班会骑着自行车跑博爱阳庙去喝一碗肉丸汤,然后回家睡觉。发了工资,也会很奢侈地去吃二两赵记烩面,那时一碗烩面三毛钱二两粮票。1988年我结婚时也只是休了三天婚假;也曾第一次去北京门头沟参加青春诗会,最多也是离开单位一周;最长离厂时间半年,那是生孩子时享受的产假。其余的时间风雨无阻全在厂里,跟同事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的时间都长。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上四点班,日暮黄昏时,远近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很催人,我们急不可耐,但又无计可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回家过年,心里急切盼着自己能早点儿下班。在五车间一线岗位上我干了有三四年,那是最为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那时每天上班点名后工段长总是要讲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工段长在上边讲,总有个人在下边小嘴吧吧吧,工段长情急之下就会喊某某某你上来讲一下。于是乎就有人将某某某的名字喊成外号“讲一下”了,这个外号地球人不知道,唯有车间人熟稔。但也有许多被封为“博士”“老干部”“教授”“队长”“大侠”的雅号。工人嘛,喜欢开开玩笑,起个外号也不伤大雅,叫着顺溜,被叫者也不恼。他们喜欢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但也有人心眼小睚眦必报,不过也不用惦记谁鼓捣谁,反正干的都是黑活、累活,反正已是这个厂最底层的了,但谁也别想沾谁的光,一个个精得像狐狸。

刚开始上班,我很瘦弱,拉不动大铁车,炭黑包也摆放得不整齐,致使拉车去仓库卸包时炭黑包会散落一地,有的包会摔破了一时间黑雾弥漫,这时便急得想哭。但在工厂里不像在家,没人把你当小孩看。好在这是熟练工,只要不呆不傻掌握技巧后就能轻松自如地干活了。那时卸完包,也有男青年主动献殷勤,他们会帮我们拉车,让我们女的坐上。几个女孩儿背靠背坐在车上,不知谁先起头唱着甜蜜的事业里的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在前边拉车的男子也会突然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时恰好厂里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我们在愉悦中工作,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冬天,我们喜欢去电石炉包装棚里做饭,那里既可以取暖还可以快速吃上米饭。那是刚从炉膛里流出来的铁水,然后从大锅里倒出来晾,温度自然很高,我们会拣温度不太高的电石块,把盛有大米的饭盒放上焖米,不大会儿工夫大米饭就焖好了。中午我们都习惯性圪蹴在一起吃饭。那是一个盛大而欢快的场面。大家说着笑着,彼此交换着一些美味。李妞带的红烧肉会让我尝一块,赵妞带的饺子也会突然塞一个给黄妞。最为搞笑的就是王师傅,他每天吃大米饭,然后会在碗上放几块金灿灿的炒鸡蛋,总是先把菜配饭吃了,就留那么几块金灿灿的鸡蛋炫耀着,眼看米饭下了一圈又一圈,鸡蛋还在中间部位高高挺立,小田就会猛不防地从他碗里夹起来送到自己嘴里,惹得他大骂:去你妈的!

工厂里不比坐机关,必须练就大嗓门说话,才能在嘈杂包围中一骑绝尘。每到上夜班,我的生物钟就格外准,快到上班时眼睛会一会儿瞄一眼表,那时针、分针嗒嗒嗒的响声,时刻提醒不能再贪恋旧梦了,而只有此时才倍感睡觉原来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啊,多想再睡一会儿,一小会儿也行啊!

后来我便上了炉头做了一名操作工,习惯听那风机嗡嗡声、刮刀上下声、大螺旋皮带的转动声,有时瞌睡得睁不开眼睛,不由自主会闭眼睡一小会儿,但耳朵是经过长期历练的,始终醒着。突然一声异样的怪叫之后大地一片寂然,那就是停电了,便不顾一切去关阀门、充入惰气。安全大于天谁都知道,如果乙炔气里混入空气,后果不堪设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时我们不怎么关心工厂的产量,也不关心厂长是谁,停电或检修的时候是最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没活,我们可以快活一下。后半夜嗡的一声突然停电,我们就会兴奋地嗷嗷大叫,然后钻进刚刚生产出来热腾腾的碳黑包堆里,或枕、或盖,美美睡上一觉。有时正做美梦呢,会被工段长一脚踢醒,他是心疼我们压坏了产品,不好卖。要是白天停车,或者大检修,就更加热闹了,三个横班的人聚在一起,一帮老娘儿们能把工段长欺负个半死,工段长平素好讲些带色的段子,开过火的玩笑。这帮老娘儿们一点儿也不甘示弱,泼皮得很,过分的时候,甚至会合伙扒他的裤子,给他抬夯。

(节选)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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