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e
这么多年了,“妈妈”,还是叫不得,也听不得,就像听不得二胡,无论它是《二泉映月》,还是《江河水》。本以为,眼泪是年轻人多愁善感的东西,可人到中年,人过半百,人至耳顺,人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各年龄时期,恐怕那泪还是要流的,因为那声“妈妈”。
小时候叫妈妈,三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那个将“妈”字重叠起来一起喊,不像哥哥姐姐那样只叫一个“妈”——觉得不过瘾。有时候兴起,一连串地“妈妈”“妈妈”地唤,把妈妈喊得不耐烦了,说一句:这星期别再叫了,提前喊完了。
妈妈是个军人,个子不高,却很挺拔,年轻时,无论忙累,无论早晚,那腰一定是直的,老来,也极力地想继续挺拔出个军人的样子,即使衰老到尽头不得不拄上拐杖,那拐杖“咚咚”,也是个军人的节奏。女军人在早年少之又少,其中有幸有妈妈,妈妈以此为荣了一辈子。
军人却没有军人的脾气,少了些阳刚,多了些阴柔,与形体不甚一致。妈妈与三个孩子不象母子,倒像是姐弟和姐妹,从不大声呵斥,更不曾打骂,最生气的时候,俩手搁置膝头,挺直了军人的腰板,坐在椅子上说:你过来。架势十足,语调坚毅,声音却小到近似呢喃。这样的母亲,谁会怕?母亲不想要威严。母亲和我们就像是一只老燕子护着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地过日子,母亲享受,我们喜欢。
孩子们一个一个地走了,进山的,下乡的。当最小的孩子离开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正在遭难,分别关在某个地方,孩子一个人打理了下乡的一切。走的那天,双方专政机关只给了父母两个小时,他们匆匆赶到火车站。站里乱哄哄一片,找不到孩子,父母就爬到最高处,直挺挺的,像山头上的两棵消息树,给孩子传递着平安的讯息。火车起动了,人们哭声骤起,突然,母亲双手紧握,高举过头,在空中拼命地摇,对着看不见的孩儿……军人不落泪,母亲一定没有哭,至今孩子们如此地坚信。
母亲会哭,当孩子的手被开水烫了的时候;母亲会急,当老师错误地以为孩子偷了同学橡皮的时候;母亲会咆哮,当流氓企图对姐姐不轨的时候;母亲会义正词严,当作为辩护人为正义站在法庭辩护的时候……几十年,直到一头黑发逐渐花白而再不见一缕黑。
母亲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饭,热的就行,衣,不破就行,鞋,不脏就行,车,看病能来就行,其余,讲究的只有两件,一是军装军帽必定要坚挺,二是书法笔墨一定要齐备。妈妈的字不错,用俗语赞一下:苍劲饱满,不似女人的字。那年,母亲写了一个大大的“润”,装裱后,挂在了客厅,问其意,妈妈说:似我。
不再工作的母亲在后院用大铁勺一勺一勺地刨了个一米见方的深坑,种下了一棵葡萄。结果了,串串,绿的,很难吃,但好看,在小院里遮天蔽日。孩子们在葡萄架下挂上一个绳索编织的网,当床用,躺在上面晃呀晃,母亲举着那个大铁勺给葡萄培着土,乐呀乐。
……
母亲老喽,问题出在孩子们没在意母亲的老。老母亲经常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等着该回家的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孩子出门去买两斤鸡蛋;老母亲曾对孩子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说话;老母亲曾拿着最喜欢的全套京剧《曹操与杨修》录音带对孩子说,这录音机怎么弄,我想听听……这就是讯息啊,但谁都没感觉。死,就在身边,一伸手,就能将母亲捞了去,但,谁都没看见,谁也没拽母亲一把。
母亲走得象个军人,一瞬间倒下,一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就此去了,干脆得没给哥哥姐姐一丝机会,唯独却“宠”了最小的那个孩子。每天上班走的时候,孩子都会对着客厅嚷一声:妈妈,我走了,每次都有妈妈的回应,或“早点回来”,或“路上看车”,而那天,无声。已经出门了,赶紧跑回去,看见妈妈倒在了马桶和澡盆之间……军人母亲,没给孩子留下点点拖累,毅然,决然,像军人出征。
片断琐碎,琐碎的片断勾勒出一个侧影,侧影的母亲很生动,就像坐在客厅,等你再叫“妈妈”。“妈妈!”是自己的孩子在叫。谢谢孩子,在这个时刻,你替你的母亲做了这件事。一声唤,禁不住泪双流。
母亲走了多少年,多少年没再叫过那一声,说记不得,谁信!?可是,是真的忘记了那年、那月、那日,世上竟然果真有这个样儿的孩子?!代表着意义的数字忽略了,而数字代表着的却永远珍存在心的最深处,如同蕴藏下了宝藏,山南海北,带着她走,永不开掘,在心里,她只属于我一个人。(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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