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呼万唤之下，北京终于入春了。

每年到这个时节，漫天的柳絮不知从何处飘来，弥漫在空气中，登门入室，无孔不入。

前不久，算是我人生又一个当口，身体也随之每况愈下。母亲专程从南方老家赶来照顾我。来的第一天便指着窗外问我：“为啥外面飘那么多棉花样的东西呀？”我只好解释：“妈，那是柳絮，北京一到春天就这样。”没想到母亲有些忿忿不平：“我说北京有什么好呀，空气这么差。儿子，有机会还是回南方得了。”

母亲的话显然是有缘由的。母亲几乎从没出过远门，此前最远的一次也只是为了我的学业跑过一趟几十公里外的邵阳。后来我调到北京，母亲嫌离她太远，总希望我还是回南方去，回老家方便。近几年我经常给老人做思想工作，说现在也不是以前了，有高铁，有航班，回老家花不了多长时间，我甚至建议老人抽时间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母亲总是用外婆的话回答我:“看，有什么好看的，看了身上又不会多长块肉。”话虽这么说，其实我知道，父母是舍不得这辛苦几十年攒下的家业。一草一木，不仅有着母亲的心血，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这种寄托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里。要不是为了我，我想她此次也断断不会这么果断地颠簸这千里之远的。

来北京工作三年后，单位给我在近郊分了一套近160平米的房子，小区有独立的花园及健身设备，楼间距宽，视野开阔。最大的问题是上下班时间太长，开车堵车，我又尝试着挤了近一年的地铁，实在是感受到北京挤地铁的不易。为了省去上班的劳累，我终于决定在西直门附近租了房子。租住的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北京典型的老房子。没有公共绿地，更谈不上花园与健身场所了。每次走进单元门，总闻到一股潮潮的味道。但没想到的是，房子虽不大，却反而更显温暖与人气,住上一段时间后，竟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好来。

住在近郊，感受的是安宁；住到城里，则会多些繁华与热闹。住地的北面不远临着文慧园路，而南边则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一入春，小河边的各种树开出了满枝的花朵。与南方的花不同，北京的树要么没什么花，要不就是纯开花没绿叶，那一树一树的花竞相绽放，一朵一朵地挤着出来，生怕被摞下似的，柳枝也绽出了新绿。所有这些，与南方农村的体验完全不同，即便在近郊的大兴，也是少有的。因此每到傍晚，我会拉着母亲，沿着小河的堤岸绕一个大圈，去感受北京的夜。

四月底的北京，晚上虽然依旧还有些凉意，但已经被北方的严寒锁在室内整整一个冬天的人们有些迫不及待地涌上了户外。在小河堤上，老人们一改冬日的深居，开始云集在河边的小亭里欢唱。每天晚饭后，只要一来到河边，远远就会传来老人的歌声。歌声传入耳鼓，顿觉那小河里的水也变得温柔起来，而那些刚绽开的绿色生命也在暗夜的晚风中轻轻点头，似乎在陶醉地跟唱。母亲每到此刻，便会急急地循着声音追去，站在老人们的不远处观望。久居农村的母亲，显然面对城市的夜生活还有些羞涩，加入老人的队伍是断断不敢的，但内心却充满着新奇与渴望，倒像一个好学的孩子般可爱。

沿小河步行约一公里，右转不远便又回到文慧园路。文慧园路不算大道。北京车太多，每到傍晚，道路两旁停满了车，中间的路面也就刚好够两辆车擦身而过了，行人在这里便没有了乱穿马路的机会，都被挤到了两边的人行路上。有人流的地方就容易有生意。天气刚温暖起来，文慧园路的北面人行道便开始熙熙攘攘，许多租住在附近的年轻人在人行道上练起了摊。贴膜，卖串，外贸服装，坛坛罐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母亲好热闹，一于这里就会很快融入到这些小摊的边上，认真地看人们与卖家们杀价。有时我一个人走神走得远了，常回头不见了母亲，便返回一阵好找，而老人家竟浑然忘我的欣赏着地摊上的物件。望着母亲的背影，我竟会突然从内心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因工作性质的原因，我常常在各个城市蜻蜓点水般的穿梭。即便在北京，繁忙的工作也让我很少近距离地体验如此柴米油盐似的生活。长此以往，总感觉生活如空中楼阁，不接地气。跟着母亲在文慧园路整一条街的小摊晃悠几次，突然深觉其实生活本来应该是这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管财富多少，无论地位高低，无非是吃喝拉撒睡。记得一次从网上看过一句话，意思是：我们可以勤奋工作，但绝不能因此失去乐趣。有让人猛醒的感觉。因此，就在这春日的夜里，我伴随着母亲，抑或还是母亲带着我，虽然只是短短的晚餐后的夜行散步，却已经足以让我重新回到生活的真实体验中。有几次的散步我甚至怀疑别人会把我当成傻子，那几次我总是陪伴着母亲，看河水的倒影，比较花儿的长势，在老人们的歌声中审视远处的一栋栋楼宇，脑海中闪过的是家家团圆的幸福；抑或在每一个摊前驻足，认真的欣赏摊上的物件，甚至跟卖家友好地侃价，侃价时我始终面带微笑，内心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美好，还有爱。歌唱的老人们当然不会理解我的感受，练摊的年轻人更不知我心里的想法，在他们眼里，我依然要么是观众，要么是潜在的顾客，却不知，就在我跟随母亲围绕着文慧园路的几个院落的夜行中，就在这夜色里热闹的人群中，我的内心有了从未有过的升华。我突然觉得，这其实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自由自在，无羁无绊。感谢母亲，让我回归生活，又开始享受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