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英译李太白诗
(2015-06-02 13:5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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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李太白诗
作者:闻一多(西南联大教授)
原载:《北平晨报》副刊,民国十五年六月三日
《李白诗集》The
小畑薰良译
小畑薰良先生到了北京,更激动了我们对于他译的《李白诗集》的兴趣。这篇评论披露出来了,我希望小畑薰良先生这件惨淡经营的工作,在中国还要收到更普遍的注意,更正确的欣赏。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但是大体上看起来,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那许是应该归罪于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打了这几个折扣,再通盘计算起来,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这一本书分成三部分:(一)李白的诗,(二)别的作家同李白唱和的诗,以及同李白有关系的诗,(三)序,传,及参考书目。我把第一部分里面的李白的诗,和译者的序,都很尽心的校阅了,我得到无限的乐趣,我也发生了许多的疑窦。乐趣是应该向译者道谢的,疑窦也不能不和他公开的商榷。
第一我觉得译李白的诗,最要注重鉴别真伪,因为集中有不少的“赝鼎”,有些是唐人伪造的,有些是五代中国人伪造的,有些是宋人伪造的,古来有识的学者和诗人,例如苏轼讲过《草书歌行》、《悲歌行》、《笑歌行》、《姑熟十咏》,都是假的;黄庭坚讲过《长干行》第二首和《去妇词》是假的;萧士赟怀疑过的有七篇,赵翼怀疑过的有两篇;龚自珍更说得可怕——他说李白的真诗只有一百二十二篇,算起来全集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了。
我们现在虽不必容纳龚自珍那样极端的主张,但是讲李白集中有一部分的伪作,是很靠得住的。况且李阳冰讲了“当时著作,十丧其九”,刘全白又讲“李君文集,家有之而无定卷”,韩愈又叹道:“惜哉传于今,泰山一毫芒”。这三个人之中,阳冰是太白的族叔,不用讲了。刘全白、韩愈都离着太白的时代很近,他们的话应当都是可靠的。但是关于鉴别真伪的一点,译者显然没有留意。例如:《长干行》第二首,他便选进去了。鉴别的工夫,在研究文艺,已然是不可少的,在介绍文艺,尤其不可忽略。不知道译者可承认这一点?
再退一步说,我们若不肯断定某一首诗是真的,某一首是假的,至少好坏要分一分。我们若是认定了某一首是坏诗,就拿坏诗的罪名来淘汰它,也未尝不可以。尤其像李太白这样一位专仗着灵感作诗的诗人,粗率的作品,准是少不了的。所以选诗的人,从严一点,总不会出错儿。依我的见解,《王昭君》、《襄阳曲》、《沐浴子》、《别内赴征》、《赠内》、《巴女词》,还有那证明李太白是日本人的朋友的《哭晁卿衡》一类的作品,都可以不必翻译。至于《行路难》、《饯别校书叔云》、《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鸣皋歌》、《日出人行》等等的大作品,都应该人选,反而都落选了。这不知道译者是用的一种什么标准去选的,也不知道选择的观念到底来过他脑经里没有。
太白最擅场的作品是乐府歌行,而乐府歌行用自由体译起来,又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多译些《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类的诗,对于李太白既公道,在译者也最合算。太白在绝句同五律上固然也有他的长处;但是太白的长处正是译者的难关。李太白本是古诗和近体中间的一个关键。他的五律可以说是古诗的灵魂蒙着近体的躯壳,带着近体的藻饰。形式上的秾丽许是可以译的,气势上的浑璞可没法子译了。但是去掉了气势,又等于去掉了李太白。“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古朴的气势!你看译到英文,成了什么样子?
Why
There
这还算好的,再看下面的,谁知道那几行字就是译的“人烟寒橘抽,秋色老梧桐。”
The
And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中文的“浑金璞玉”,移到英文里来,就变成这样的浅薄,这样的庸琐?我说这毛病不在译者的手腕,是在他的眼光,就像这一类浑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处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译的。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灵芝,长在龙爪似的老松根上,你一眼瞥见了,很小心的把它采了下来,供在你的瓶子里,这一下可糟了!从前的瑞彩,从前的仙气,于今都变成了又干又瘪的黑菌。你搔着头,只着急你供养的方法不对。其实不然,压根儿你就不该采它下来,采它就是毁它,“美”是碰不得的,一黏手它就毁了,太白的五律是这样的,太白的绝句也是这样的。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The
In-night
在诗后面译者声明了,这首诗译得太对不起原作了。其实他应该道歉的还多着,岂只这一首吗?并且《静夜思》、《玉阶怨》、《秋浦歌》、《赠汪伦》、《山中答问》、《清平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类的绝句,恐怕不只小畑薰良先生,实在什么人译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烦,这种诗还是少译的好。
我讲到了用自由体译乐府歌行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这个结论是看了好几种用自由体的英译本得来的。读者只要看小畑薰良先生的《蜀道难》便知道了。因为自由体和长短句的乐府歌行,在体裁上相差不远;所以在求文字的达意之外,译者还有余力可以进一步去求音节的仿佛。例如篇中几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全篇音节的锁钥,是很重要的。译作“The
Lo,the
The
这里的节奏也几乎是原诗的节奏了。在字句的结构和音节的调度上,本来算韦雷(Arthur
就讲“峨眉山月半轮秋”,据小畑薰良先生的译文(参看前面),把那两个the一个is一个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诗了。不过既要译诗,只好在不可能的范围里找出个可能来。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是能够不增减原诗的字数,便不增减,能够不移动原诗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动。小畑薰良先生关于这一点,确乎没有韦雷细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
译者还有一个地方太滥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绝句的要害就在三四两句。对于这两句,译者应当格外小心,不要损伤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畑薰良先生常常把它们的次序颠倒过来了。结果,不用说了,英文也许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给挤掉了。谈到这里,我觉得小畑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写英文了。死气板脸的把英文写得和英美人写的一样,到头读者也只看见英文,看不见别的了。
虽然小畑薰良先生这一本译诗,看来是一件很细心的工作,但是荒谬的错误依然不少。现在只稍微举几个例子。“石径”决不当译作
我虽然把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儿整套的都给搬出来了,但是我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只看见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处,不看见他的好处。开章明义我就讲了这本翻译大体上看来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一件翻译的作品,也许旁人都以为很好,可是叫原著的作者看了,准是不满意的,叫作者本国的人看了,满意的许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
翻译中国诗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译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体译中国诗,年代尤其晚。据我所知道的小畑薰良先生是第四个人用自由体译中国诗。所以这种工作还在尝试期中。在尝试期中,我们不应当期望绝对的成功,只能讲相对的满意。可惜限于篇幅,我不能把韦雷、陆威尔的译本录一点下来,同小畑薰良先生的作一个比较。因为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小畑薰良先生的翻译同陆威尔比,要高明得多,同韦雷比,超过这位英国人的地方也不少。这样讲来,小畑薰良先生译的《李白诗集》在同类性质的译本里,所占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那么他的成绩更有叫人钦佩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