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两口子的达子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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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相虎淑惠洛南达子梁写生油画焦墨画杂谈 |
分类: 俗世的诗意生活(散文集) |
简介
两口子之一,李相虎,1948年生人。曾先后任职于山阳文化馆、商洛群艺馆、洛南文化馆、西安半坡博物馆。系破格晋升为副研究馆员。中国美协会员。其油画作品分别获文化部、中国美协全国第二届青年画展三等奖,入选全国六届美展。又潜心书法、中国山水画,研讨书画理论,心得颇多。另一口子,李淑惠,曾先后任职于洛南图书馆、陕西艺术学校。
达子梁,或鞑子梁,山名。属洛南县李河乡,距县城七十余华里。海拔一千多米。坡度约60至70。新旧县志名山篇均未收录,却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被洛南文艺界有心人发现,口口相传,拜访观赏络绎不绝。其特别处有二:石板房村落,类似欧式建筑的典雅,色调灰白,赏心悦目;干旱,贫瘠,不宜人居,山民多已搬迁,野树杂草丛生,残破、荒凉触目惊心。这样的两个极端,能顺理成章地引申出这样两句警示语: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叫他到达子梁去;如果你恨一个人,也叫他到达子梁去。
锅盔·黄瓜
对达子梁,我是听说过,没见过。去年仲春,这两口子上去好多天了,出于好友情谊,得去探望下。
恰好他俩的女儿开了小车也去看望,便搭乘了前往。其间三分之一道路,柏油面破损得厉害,满地开花,陷坑密布。小车底盘偏底,虽小心翼翼绕着S,仍偶尔被刮得咔啦啦作响。响声一起,女儿便紧皱下眉头,却又无可奈何,遂噘嘴儿赌气说,管它的,反正这是他俩为下乡写生买的。中午时分快到梁下,我打电话给相虎,询问上梁的路径。听见淑惠在一旁说,你就在路边等着,我来接你。车到梁下,我正向路边的村民打听,忽听一声“呜呼——”,不远处走来一个村妇:拄根拐杖,黑脸,泛红,咧嘴儿大笑,满口的白牙亮晃晃。淑惠!我叫了声,惊愕不已:这是那个白俊的徐娘吗?问,相虎呢?淑惠说,他?天塌下来也不管。画他的画儿呢——老独,我们都叫他李老独。引我沿碎石子硌脚的羊肠小道攀蹬。太阳很毒,坡很陡,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想找个荫凉处歇歇脚,却见那面山坡土皮瘠薄,到处光秃秃的,只有几丛精瘦的荆棘杂草。只得憋着股劲儿,闷了头,一口气爬上去。
转过山梁,眼前一派浓荫。绿草曲径的尽头,一块场院,一株大核桃树下,蓦然一顶矮帐篷,双层,先是用彩条布搭起个人字形,挨地的四角刻挖了防水的浅浅沟渠,里面一顶小帐,带弧状拉链。旁边一座农舍,石板屋顶。两开间的明檐房阶上,靠墙摆了张小桌,上面堆满了杂物。旁边散放着小椅儿小凳。淑惠招呼我快坐。从小桌腿旁摸出瓶苏打水,递给我,说,快喝。相虎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笑眯眯地走来。以往到他家,他总是先烧水,后泡茶。茶泡得很讲究。紫砂的小壶、青瓷的小杯,烫了又烫,倒了又倒,小口地抿着,淡香袅袅,极享受。现在见了,只有微笑,问候,热吧?枯坐了,看我不客气地拧开苏打水的小瓶盖儿,仰脖子咕嘟咕嘟。
淑惠说,咱们吃饭。我早就做好了,等着你。便揭开小桌上的电饭锅盖,拿起一个绿色的小塑料碗,舀满了红豆儿大米稀饭,递给我。推了推锅旁的两个小盘儿,说,你吃菜。小桌旁只能摆两张小椅儿,我坐一张,淑惠坐一张,相虎只能挤在淑惠的身后,笨熊样窝在小低凳儿上。女儿没地儿了,只好远远呆一边。看那菜盘,里面均是榨菜之类,原先装在压缩小塑料袋里。我早已饥肠辘辘,喝了两口,忽然停住了。只见淑惠仅舀了两碗半,便刮起锅底。那稀饭,我一碗,女儿一碗,他俩还带着个小外孙女,得了那小半碗。淑惠笑着对我解释,电饭锅小;你吃你的,我给咱再烧。我后悔不已了。早知如此,早晨来时就该吃饱喝足,免了中午这顿。相虎说,晚上你就住在这儿,达子梁的夜景,哎,太好了,咱俩好好喝几杯。淑惠则极力推荐达子梁的早晨,说,你来体会下,古诗里的“打起黄雀儿,莫教枝上啼”的惟妙惟肖。
那次去之前,我打电话征询,需要带点什么?相虎说,买几块锅盔。我很少吃锅盔,心想,为啥要锅盔?葱花饼或者烧馍多好。便自作主张,买了些。那天的午饭,淑惠就用我带去的葱花饼、烧馍招待。相虎好像有点淡漠,不怎么满意。今年晚春,这两口子又上了达子梁,我打招呼要去看望,相虎再次叮咛,带半张锅盔,还有黄瓜。吸取前次的教训,这次我老老实实地如数照办了。——却又无意中犯了错。看街上有家卖锅盔的,便买了整块的一张。后来才得知,那是软面的;相虎要的,应该是硬面。但软面与硬面会有多大差别?也可以吧?就带了去。见面赶紧道歉,没按你的要求办,我买的是软面锅盔。相虎没正面回应,过了会儿,从屋里拿出两个葱花饼,翻来覆去给我看,上面长满了绿毛霉点,说,时间一长,就成这了。淑惠说,已经把好几个给狗吃了;梁上的狗现在见了我俩,都摇尾巴呢。我这才知道,锅盔含水少,耐放;而硬面的锅盔比软面的含水更少,更耐放。淑惠拿起我带去的黄瓜,笑问,洗净了没?事先,相虎已叮咛我把黄瓜要洗净。我忙说,洗净了。淑惠这时解释,梁上缺水。他俩的生活用水,都是雇山民挑来的。她边说边握了黄瓜,用小刀于手上将黄瓜削成小片,削到一只碗里,又拆开袋装的豆腐干,同样用小刀于手上削成小片,削到同一只碗里;随即拿起个小瓶,摇晃了摇晃,撒下白细的盐沫,然后两手抓了碗沿,颠颠簸簸,一碗新鲜的菜肴便搅拌好了。碗后摆一小碗袋装的椒盐花生豆,又是一样菜肴。我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头儿夹着,看相虎却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脆音清亮,香,馋。便忽然明白了,为啥要我拿黄瓜:易做,好吃啊。
扁扁牛·坏人
相虎今年在鞑子梁写生,用的是焦墨技法。握根长管毛笔,蘸了搁在身边墨盒里的黑墨,往竖起的画板上的宣纸,顿点、搓圈儿、画道儿。——轻便了许多。
去年,他用的是油画技法。事先,得在家里钉好木框,然后蒙布,再然后摞起,捆扎。体积又大又沉重。颜料瓶儿一大堆。上梁时能累死人,下梁同样累人。除了要背它们,还要背吃的、用的、铺的、盖的、戴的、照明的、防蚊蝇的、防雨防晒的,以及穿的:换洗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单的、棉的、夹的——梁上昼夜温差大,气候变化无常。幸亏淑惠的弟弟选民,点子多,会同类项合并,善搁置,精干,吃苦,开车送他俩到梁下,背了小山似的行囊,再雇请个民工,加上他两口子一块儿负重,喘了粗气,擦着臭汗,攀高爬低,才能把个“家”搬上撤下。
每天早上,相虎背了画板,提个小凳儿,出门去了,兴之所至,不定在哪儿便扎下了根。淑惠做好了饭,满梁去寻。山民们有解释达子梁为大之梁的,抑或大字梁,是说那梁非常大,或者像个大字。加之绿荫重重,到处沟洼坡坎,再眼明腿快,也难寻得到。淑惠却自有办法:学山民,喊山,扯开嗓子,“呜呼——”。淑惠的叫声又尖又亮,伴以山梁深谷的回音,聋了似的相虎终会听见,便回应了,也是“呜呼——”,低而沉闷。淑惠寻了去,查看相虎写生的成果。她给定的指标是,每天至少两幅。除了看数量,还要看质量。仔细检点了,品评着,忽然说,你画的这牛,肚子咋是扁扁?难看;你画得圆圆些么。相虎辩解道,那牛本身肚子就是扁扁。要不,为啥来达子梁写生?刮大风时,淑惠便守候了相虎,按住画板上的纸,免得被刮烂刮跑。太阳过毒了,下起小雨了,她就站在一旁撑起遮阳伞或雨伞。
风和日丽天,淑惠看相虎沉醉在笔墨里了,便自个儿满坡遍岭地去转悠,捋槐花,拾地软,和偶尔相遇的村妇、放牛的老汉聊天。相虎晚上回来,她便絮絮叨叨,谁家的母牛生了牛娃了;谁家别看房烂,还走出去了个当大官的儿子;谁家的土鸡蛋刚生下来,就被狡猾的野雀偷吃掉了,村民想收到,就得守候了抢先呢。她给相虎煮起了荷包蛋,说,这是新买的土鸡蛋,才多少钱一斤,搁在咱西安,要多少钱一斤,便宜了好些哩。说着,眼珠子晶亮,得意洋洋,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又谈自己在达子梁上的体会,我现在即使想想城里的吵闹,心里都怕,脑子疼。相虎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坏笑了问,你一个人这么在梁上胡跑,也不怕碰上个坏人,把你怎么了?淑惠说,我倒想碰上个坏人呢,可是碰不上么。两口子和达子梁的老汉、老婆、中年夫妇,早已结成了朋友,见面便家长里短,絮絮叨叨。写生结束撤离时,就都邀聚来,喝顿道谢酒。
两人聊起几位熟知的美术大师野外写生的艰辛,孤独,没人陪伴,淋雨,饿一天,天黑回来才能吃口热饭,等等,对比他俩的达子梁生活,淑惠的结论是舒服死了,更有一种骄傲成就感。
评说
相虎去年上了达子梁,见我迟迟未到,电话里催促说,你也是搞创作的么,这么好的地方咋还不来看?我搪塞支吾了,探问道,去时怎么走?他勃然感慨道,咳,你怎么能连到这儿怎么走也不知道!
那次我并没应他的邀请,在达子梁过夜,当天午后便偷偷地走了,快下梁时才用手机告知他,你那饭锅那么小,我不连累你了。相虎说,锅小咱们多做几次么。——你怎么把吃饭看得这么重!——这么大的梁,你呆了不到半天,能体验出个啥?
我暗想,看来他是下了大决心了,要把这次达子梁写生,当作他的“封山之作”,够他后半生用。哪料到今年他和淑惠又来了,在达子梁呆的时间比去年更长。
梁上的山民就先困惑了。一位老者有天便悄悄套问淑惠,你们来这儿是干啥哩?淑惠说,你看见了么,画画哩。画画哩?老者看看她,这里常有画画、照相的来,人家都是转转看看就走了,不像你这画师……他筹思着,恍然大悟,他画那是为卖钱吧?淑惠一时语塞,想想,说,我们这是耍哩。老者摇起了头儿,耍哩?下这么大的茬?
今年我和老海夫妇去达子梁上看他俩,相虎一见面就说,先看画,先看画。淑惠说,你看他那焦墨画,要远看哩,远看才有意思,有味儿;离得近了不过一片黑疙瘩。看完画,吃过淑惠打的土鸡荷包蛋,相虎拿出一本发黄的薄册子,说,我给你们念黄宾虹语录。便大声朗诵起来。我取过,翻看着。相虎晚上在达子梁,躺在屋前场院的帐篷里,就是对着垂吊的一颗电灯泡,看着它,度过自己的长夜的。想想,万籁无声,繁星点点,高旷的达子梁,天当被,地作床,倒是别具情趣。但,天天如此,夜夜如此,他又没带袖珍收录机、微型电视机,不会玩电脑,不单调乏味吗?还有,大风大雨来了呢?安全呢?淑惠说,梁上现在已经有了好多野猪,拱食山民的庄稼。有天她便撞上了一头,吓了一大跳。
大家聊着天。说起熟悉的几个书画朋友,相虎说,人倒是好人,就是有点耐不住性子。惋惜之余,就说到了那位老者的困惑。大家笑起来,互相点数着,相虎错过了几次卖画、搞装修、成大款的机会。相虎说,当务之急,是先把我达子梁上的写生画办个展览,让更多的人重视这个地方。我要是真有了钱,就在这梁上兴建个创作基地,请大家都来。先把路修好,水引来。又说他已经怎么鼓动几位商届、政届的朋友来投资。又说起自我宣传书画的利弊,大家都遗憾相虎过于怠慢了,他正色道,费那劲,不如多看点书,多下几次乡,这是个最终还是要看实力的活儿。我这次忍不住写了他两口子在达子梁的生活,拿给他看,他淡淡地说,别急,放放再说。我们还聊起去世的几位书画朋友,淑惠说,咱们都是年过花甲奔七十,一身的病,有今没明的人了。相虎的血糖高,淑惠的肝有点问题,两口子每次下了达子梁,都要得场重感冒,还不能随便用药。她那话的言外之意可向两个方向延伸:一个是老骥伏枥,只争朝夕,干点事儿;一个是人生苦短若朝露,要抓紧了,快乐地享受生活。
大师啊。有人知道了这两口子的达子梁生活,这样说。
也有不以为然的:谁还受那罪,现在?
我则假设,这份执着遍及社会,将是怎么个样?
达子梁上的风大,南来北往,都像是唱歌。http://s9/middle/49815a14g7a0b1d21a048&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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