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PLATER COLLEGE的朋友当中，PETER是第一个来伦敦看我们的，当然他想看的主要不是我，这我知道，但是对他的到来我还是很高兴，更何况我们正在寻找拍摄人物纪录片的题材，他这个人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许他们当中有合适的人选。

我把他请到我的房间，直截了当地把我的意思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尽量帮忙。他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了以后，你自己决定他是否合适你的片子。”

我给他倒了杯水，随手关上了房门，这个时候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搅。等到我们分别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安置在沙发和床上以后，我没有催他，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我得从四十多年前开始，远了点吧！”他略带憨态地笑了一下。

“不，你愿意怎么讲就怎么讲。”

“好。四十三年前，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娶了一个当时才十六岁的姑娘，他们都是英国最普通人家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穷人家的孩子。结婚不到一年，姑娘怀孕了，随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可是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都还是孩子呢，成天为了一点小事吵架，甚至还动手，就在那孩子还只有十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在吵架的时候开始砸东西，骚乱中把半壶开水泼到了婴儿的身上。”

我被他描述的场景惊呆了，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当然他们也无法再吵下去了，赶紧把小孩送到了医院。孩子被救过来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这事就算过去了，但这对年轻的父母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日后对他造成的影响。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一听到父母吵架就心惊肉跳，连身体上也会产生强烈的条件反射，浑身的皮肤干裂得象多年没有雨水滋润土地，大片大片起皮，脸上等暴露在外的地方更是如此。他父母就这样吵吵闹闹着又过了几年，吵闹声中又出生了两个孩子，但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从此吵架声告一段落，但他和一个妹妹跟着母亲开始了近乎流浪的生活，不停地搬家，没有朋友，更没有安全感，经常从梦中惊醒，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往另一个地方。由于生活不稳定，他几乎没有好好上过学。12岁的时候他跟着远嫁的妈妈来到了瑞士。

瑞士对于这个出身于英国下层社会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清的水，这么白的雪山，这么整齐的生活环境。这些在英国不是没有，但英国的这些不属于他。他怀着激动和期待开始了新的生活。继父是个理发师，出身于一个很有钱的家庭，继承的遗产使他在西班牙拥有了一栋别墅。他对妻子带来的英国孩子十分友善，甚至完全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而这个父亲对身为男孩的他来说更为重要，因为男孩子最需要父亲的榜样。他们的生活里开始有了阳光和欢笑，稳定富足而安全的生活使他从小就养成的超常敏感的个性得到了一定的中和，他慢慢快乐起来了，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身边也有了朋友，他们还组成了一个乐队。为了使他能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社会，继父还让他随了他的瑞士姓，这样别人就无法从名字上看出他是外国人从而使他遭到任何歧视。

一切都非常好，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他，她又要离婚了，并决定带上他和妹妹回英国去。这时候他虽然已经是17岁的大小伙子了，但因为没有到法定独立的年纪，所以还不能自行安排自己的生活。一想到又要放弃自己已经习惯并真正开始喜欢的瑞士生活，一想到又要开始过动荡不安的日子，多年前在心里刻下的阴影凝聚成反叛的种子，并马上开始恶性发芽。他开始公然反抗母亲的决定，说他喜欢瑞士的生活，喜欢这个瑞士爸爸，拒绝随母亲回英国。为了表示自己叛逆的决心，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学着他的某些朋友吸毒酗酒，从此踏上了一条黑暗的道路。”

PETER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里干脆停住了，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这样的日子有多久？”我小声问了一句，希望以此来帮助他把故事继续下去。

“差不多二十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哪里来的钱去吸毒呢？”

“他自己挣的，当然并不是靠什么正当工作。象他这样从小就没有受过很好教育的人，是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的，而开始吸毒以后，他根本就不想去找什么正经工作了，反正挣来的钱也不够吸毒的。他这个人从根本上来说，属于性格极度敏感，还有一点被扭曲，在学校里从来也不是成绩特好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由于小时候动荡的生活使他无法结交学校里的好朋友，所以他对学校里的集体活动怀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他在数学和艺术方面很有天分。和他一起吸毒的朋友长大以后开始跨国贩毒，经常往来于欧洲各国，而他则管起了财务，因为他帐算得好么。”

“他也贩毒？”

“不，他不直接卖，他只是管帐，或者介绍一些零星的买主给他的朋友。”

那其实和贩毒也没什么两样了，我心里这么说。

“就这样他挣了很多钱，养活了很多人，其中有他的妈妈，弟弟和妹妹，还有一个罗马尼亚姑娘，是一个在夜总会跳舞的姑娘。”说到她，PETER的眼里闪过了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芒。“和别人一样，他恋爱了，爱上了她，还和他一起跑到罗马尼亚。罗马尼亚的生活之艰苦是你难以想象的，他和她一家住在很偏僻的农村，在那里他帮着种地养猪。由于当时手里攒了一些钱，他给她家重新盖了房子，在他们的新房子里，他有了一个女儿。可是好景不长，他的钱很快花完了，他们的感情也到站了，于是他走了，并坚持把女儿带回了瑞士，把她放在了他的继父那里，而他自己回到原来的那些朋友那里，再一次开始了以毒为生的日子。”

“在罗马尼亚的这段日子他不吸吗？”

“不，一则因为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不一样，从开始的时候就不是吸食海洛因那样的重度毒品，所以毒瘾还不是很大，而更主要的是那个时候有爱情，有生活的目标，所以他有动力。在罗马尼亚农村过的那段日子是很健康的，是非常另人怀念的一段日子。”

“那他回瑞士以后呢？”

“那就不一样了，他开始醉生梦死，一米八的大男人一度瘦得只有一百来斤，你都难以想象。”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怕自己追问得太紧让PETER不舒服，但我真的非常关心他后来的情况。

“后来呢？”我终于问道。

“放心吧，”PETER看出了我的担心，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后来他下定决心彻底戒毒戒酒。”

“这个决定很了不起，要知道吸毒容易戒毒可就难了，需要极强的意志。”这些其实完全是道听途说，所以我更急切地想听眼前的这个真实的故事，想知道PETER讲述的“他”是怎么做的。

“是啊，很难的。”PETER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他需要腾出一些地方，来安放那些汹涌回来的记忆一样。“他并没有坚强的意志，但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最后救了他。”

我没有再接话，只是等着他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