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崑曲班

 周  秦

    1991年11月，江蘇、上海和中央電視臺相繼在新聞節目裏播發了蘇州大學中文系（89）崑曲藝術本科班首次公演的消息。

    1991年12月，江蘇省文化廳經由蘇州市文聯撥專項經費2萬元，資助蘇州大學中文系（89）崑曲藝術本科班的教學工作。

自崑曲班進入第三學年以來，我們所面臨的形勢確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由於在海內外學術界的知名度不斷提高，崑曲班的生存空間正在迅速擴大。僅去年下半年至今，我們就接待了來自臺灣和美國、日本的曲家曲友10多起近百人次，《藝術教育》、《中國戲劇》、《上海戲劇》、《新華日報》、《揚子晚報》、《藝術百家》以及《新華日報》、《新民晚報》、香港《大公報》等先後刊登文章、照片，介紹評論國內第一個崑曲藝術本科班的情況和方向。中國藝術研究院、南京大學等單位已來人來函聯繫從崑曲班畢業生中招收1993級研究生事宜。各崑劇院團、業餘曲社同我們的聯繫更是人來信往，不絕於途。由於凡一、錢瓔、顧篤瑛、徐坤榮等老同志的奔走籌措，以及許多企業的慷慨贊助，崑曲班前後4年間的藝術教學經費已得到了基本保證。而更令人欣慰鼓舞的是班上20名學生對崑曲藝術的感情從冷漠、怨恨到理解、熱愛，對專業學習的態度從消極、敷衍到主動、自信。弘揚民族文化、振興崑曲藝術成為一種堅定不移的誓願，深深銘刻在20顆年輕的赤子之心上。在徵求學生對個人前途的看法時，幾乎人人都表示一定要選擇與崑曲藝術有關的工作。有一個學生對我說：“周老師，振興崑曲少了我們班上誰都很可惜，但眼下搞崑曲實在太窮了。如果畢業時我們不能聚在一起，我要去做生意，為崑曲班賺好多好多錢。過幾年，您再把我們召集攏來好好幹。”聽著這樣的話，你能不感動嗎？

正是憑著這樣的精神和信念，崑曲班學生硬是頂住了閒言碎語和簡陋條件的考驗，承受著兩倍於其他專業的總課時，在較好完成本專業教學規劃所規定的課堂學習任務同時，練嗓音、練形體、練唱念、練樂器，並在專業教師指導下學演了第一、二輪13個傳統崑曲折子戲。每一次粉墨登場，都得到曲學前輩和曲界同行的高度評價，謬許為“本色傳神”、“風流蘊藉”。目前，他們正在苦攻第三輪9個折子戲，一步一個腳印地實踐著命運賦予的振興崑曲的夢。

    有人說是歷史的選擇，有人說是時代的必然，總之，當500多年前崑曲這門藝術在太湖和古運河的哺育下生成之後，就像是驀地裏一陣春風拂卷華夏大地，一切音樂、舞臺、藝術、文化都被著上了江南特有的綠色：你問唐宋燕樂嗎？到崑曲中去找吧！你問宋元南戲嗎？到崑曲中去找吧！你問元雜劇嗎？很抱歉，還是去請教崑曲吧！至於明清兩代浩如煙海的傳奇，更是生來姓崑；而清中葉以後逐漸成長起來的徽、京、川、湘、婺、祁、贛、桂、蘇、錫、滬、越等劇種，無不受崑曲的滋養影響而以之為師為祖。因此，治中國文化尤其是近古文化而無視無知於崑曲者，實不啻於數典忘祖、緣木求魚。反觀之，正因崑曲是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土壤而發祥，而參天的，崑曲藝術工作者如若不具備關於中國古代歷史、文學、哲學、語言乃至5000年文化的廣博知識，也必將一事無成。當今學術界為崑曲近兩百年來的式微尋找出一大堆原因，為振興崑曲開列出各種各樣的藥方。其中有一點無疑是根本的，那就是崑曲人才的培養，或云崑曲藝術工作者的知識結構。崑曲與生俱來的內在矛盾即作為詩歌文學的高雅性和作為表演藝術的通俗性的背向發展，導致案頭與場上，文學家與藝術家之間日愈難以逾越的鴻溝。表現為戲曲教學的現狀，則一方面，科班出身的崑劇演員文化水準大多偏低，守成尚不可能，更不用說擔負振興重任了；另一方面，院校培養的戲曲人才又大多脫離舞臺實踐，甚至一句也唱不來，其議論或研究自然難以對振興崑曲起到實在的作用。這恐怕就是崑曲藝術難以走出困境的內在癥結所在。蘇州大學中文系崑曲藝術專業要求學生通過4年的刻苦學習，既懂得吹、唱、演、導等舞臺上的一套，又初具劇本寫作、音樂編配、戲曲理論研究等方面的能力，尤其是具有漢語言文學、古代史和文化史的扎實基礎，將來擇優發展，一專多能，成為有學問的演員或懂舞臺的戲研或劇作人員。——我們認為，這是為弘揚民族文化，振興崑曲藝術所真正急需的人才。

    服務於培養崑曲藝術通才的專業方向，我們在蘇州崑劇傳習所的協助配合下，對（89）崑曲藝術本科班的課程設置作了精心的安排。除保證公共必修課和漢語言文學基礎課外，加強了中國戲曲史、戲曲作品選、戲曲理論、西方戲劇史、戲劇美學、藝術心理學、藝術文獻學、詩律學、吳語等相關課程，特設了民族傳統樂理、戲曲導演、舞美、崑曲格律、崑劇鑼鼓、戲曲欣賞和表演藝術系列講座等專業課程，聘請有關專家主講。此外，每週還安排15課時左右的實踐課，內容有民族發聲方法訓練、形體和戲曲程式訓練、崑曲唱念、崑劇樂隊以及崑曲傳統折子戲排演等。應聘擔任崑曲班實踐課指導教師的有著名的傳字輩老藝人沈傳芷、鄭傳鑒，老法師毛仲青，老堂名高慰伯，老音樂家武俊達、孫從音、張志銳，蕭翰芝，以及著名崑劇演員蔡正仁、張靜嫻、柳繼雁等，更多的是比較年輕，不那麼著名而基本功扎實或對某一個戲、某一個角色得名家真傳、有獨到心得的省蘇崑劇團演員，如朱文元的副丑，楊曉勇的老外，徐瑋、陳濱的生，陳蓓、徐雪梅的旦，王士華的形體訓練，毛偉志、王正來的唱念，石冰、翁再慶的場面等。我們要求學生轉益多師，博取眾長，從而領會崑曲藝術的真諦，通過“做加法”不斷提高、充實和完善自己。

    崑曲之美，無與倫比，這幾乎是基本常識，為世人所公認。而崑曲藝術的個性卻決定了觀眾對象的有限性，導致了它的衰落瀕危，這也是鐵的現實，無可回避。振興崑曲藝術，如果意味著調動一切現代或流行的藝術手段，使之吻合或貼近當代市民的口味，以圖重歸兩百年前的榮華顯赫，君臨天下，這無異於援戈返日，決非我和崑曲班20個學生所敢於問津甚或想像的。但是作為第一步，保存崑曲作為詩之一體的最優秀的精華部分，仰同唐詩、宋詞、元曲一道傳之子孫和子孫的子孫，使一萬年以後的人們還能象熟知杜甫、蘇軾，關漢卿一樣地熟知湯顯祖、洪昇，熟知他們的名作《牡丹亭》、《長生殿》——不僅從案頭，而且從場上；不是經20世紀的某些人隨意審改過的，而是基本保存原作精神面貌因而堪稱規範經典的。——簡言之，讓後人有機會瞭解什麼是傳統意義上的崑曲，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應當能夠而且必須盡力去做到的。當然，崑曲藝術也應致力於出新，但這必須是在瞭解和繼承傳統精神之後的第二步，必須做到出新而不離根本。否則，如果完全泯滅京、崑界限，如果把崑曲改革成蹩腳的歌劇甚或界於歌劇與話劇之間的一種什麼劇，那就根本算不了新，也無濟於振興崑曲藝術或增加崑曲人口。在走“第二步”這個問題上，我和崑曲班的學生也沒有放棄嘗試，一個以辛亥革命前夕知識份子精神生活為表現內容的新編傳奇《畸人淚》已即將完成案頭工作。但是說心裏話，我對這方面的努力絲毫不敢自信，相反有點悲觀。誠如王國維所見，“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漢魏人決計寫不出超越屈原的騷體詩，宋元代也決計寫不出淩駕杜甫的近體詩。洪、孔以降300年，世無傳奇大家，氣運使然，非戰之罪也。

    記得在關於創辦崑曲藝術本科班的論證會上，老教授王邁先生稱此舉為“神聖的事業”；後來，在首屆吳繼月崑曲藝術獎頒發儀式上，系主任范培松教授發言中形容崑曲班的奮鬥“頗有點悲壯”。神聖也罷，悲壯也罷，都流露出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氣氛。我的想法要樂觀得多。美國俄亥俄大學的馬克先生在參觀崑曲班教學後說的一席話給我啟發良深。他說，把最好的文化藝術保存在大學裏，這似乎是人類必然的選擇，西方文化的瑰寶——莎士比亞戲劇也經歷了從劇院走向學院這一過程。由此觀之，蘇州大學中文系（89）崑曲藝術本科班還真如有篇文章所寫的那樣“可說是應運而生、適逢其時了”。而與莎氏戲劇不同的是，崑曲藝術至今還存在於劇院中，存在於6個崑劇院團的舞臺實踐中。尤其是我們還有一支陣容整齊、群星薈萃、精神面貌振奮而勇於開拓進取的專業隊伍。對於他們為吸引新一代崑曲觀眾而進行的種種努力，我和崑曲班的學生是非常理解、非常欽佩的。70年來，正是依賴於傳字輩以下幾代崑曲藝術工作者的不懈努力，崑曲才能老當益壯，煥發出比莎氏戲劇更絢麗更持久的藝術生命力。

臺灣中央大學教授洪惟助先生認為蘇大崑曲班實現了臺灣曲學界嚮往多年而迄未實現的夢。而我和顧篤璜先生、徐斯年主任正全身心地沈溺於建立一個教學、科研和舞臺實踐三結合的戲曲中心，力爭崑曲班學生畢業後基本不分散的又一個夢中。這第二個夢更難做好，也許根本實現不了，但是在明年7月崑曲班學生畢業離校以前，我決不放棄努力。為了崑曲班，顧篤璜先生毀家紓難，徐坤榮同志以腎殉職。我雖財不若顧而力壯於徐，理當知難而進，義無反顧。

                                    （原載《中國戲劇》199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