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自选2020年诗九首
(2021-01-15 22:36:01)
标签:
老梗诗原创文化2020诗九首 |
分类: 诗歌 |
每一次藏匿都是暴露
留在居室并不比游走野外更安全。
就像把大海反穿在身上并不能保证涡流
就不会将你吞没。公开的
隐居形如苏格拉底自愿走向审判席,
真相从来都被锁在失事飞机的黑匣子里,
而且永远不会被找到。
何处是刀鞘?哪儿又是刀?
我握着我的手纹但命运掌控在占卜师手里。
我挖田用锹而他们用指令。
没有一个锁孔不被窥视,就像水循环着
从下水道又奔赴进了我们口里。
文字成了雪,而阅读是融化;
窗户只是摆设——推开一扇的同时,
必须更紧地关闭另外一扇。
近期我思虑着再次出走,但总是迟疑着,
不知该把肉体藏匿在何处;因为就连
死亡,现在也被分类编号,
陈列在公墓里,毫无隐私可言。
何处是反光?哪儿又是反光的反光?
躲在地洞里并不比静坐在广场上更隐蔽,
能够瓜分的光线都是过期的光线。
我走进了思想?不,思想何其浅薄,
唯有生存如黑洞,无时不在吸附我们,
要把我们吞噬、吞噬进去,
给抹得一干二净。
大象来到平原
在一次动物种类普查中,
突然多出了一个品类:大象。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几百年来,
在这个内陆平原一览无余的史志上,
从未出现过大象的踪影。
动物管理部门不知如何应对,逐层上报。
而森林开发局暗自窃喜,连夜编写出
《植被披拂,稀有动物落户我地》一书,
以期邀功求赏。
民间动物保护协会闻听此事,更是
弹冠相庆。“大象太重要了,”协会会长
在一次采访中慷慨激昂,“但没有
我们经年累月的巡视、净化环境,
它怎么会越万里而来呢?”
一场丛林战在另外一个区域就此展开;
听证会、民意恳谈会、
专家论证高峰论坛、可行性分析报告会、
……没完没了。
十几年过去,尘埃依然浮在半空。
渐渐,人们忘记了丛林战为何打响……
而那只曾为万人瞩目的大象,也被遗忘在
纷乱的野外,独自顺应着没有
高山峡谷的平原生活,
仿佛不曾迁徙至此,也从来
没有被发现过。
预感
终于。你到达那扇门前。
你甚至一眼就窥见了那门缝——微微
阖着,仿佛一个暗示,比雾更神秘。
然而,你没有敲门,
也没有去推开它。像一个内心拉响警铃的
陌生人,你不确定是否就站在
曾经如此遥远的一扇门前:
——门缝传递出的寂静令人心慌。
你转身想走。但似乎是从
门的某一边,有个虚渺的声音在喊你。
它喊你——像井在土地深处喊一只水桶,
像一盏旷野中的灯喊着夜的乳名。
然而,你没有敲门,
也没有去推开它。门缝像一只狡黠的眼,
在一阵温柔的风中眨了几下。
倒挂在你身后的楼梯,此刻有人上楼。
转过一个拐角,那人就要上来了!
你四顾茫然——没有
一堵墙,可以接纳你的藏匿。像一个被
通缉的嫌犯,你几乎想破门而入。
然而,你没有敲门,
也没有推开它。你假装在门前徘徊、
沉思;那门缝虚晃,仿佛恰好可以佐证
你是刚刚走出门的主人。
论关门对一场雪的影响
门并非是你关上的。
这句话转译过来就是:最近我特烦虚拟。
如果挂朋友圈,则可缀以如下
表情符号——
很多人在晒雪景,
其实大多是偷来的图片,
雪并没有下下来。
今天,我同时关注了好几个公共事件。
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彻底堕落。
相比于天气预报,
我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
——尽管弦外之音很可以用来佐酒。
然而门确实被你关上了。
这可以在多年后我写的一首《哀郢》之诗中
找到证据。如果不遇到新的选举,
我昨夜梦到的一句话——“土地,
纪录下了一代人的暴行”——将作为
这首《哀郢》之诗的
结尾;就像背对寒风,我们的脸,
将避开一切苦痛之物的吹拂。
我换过好几扇观察同一条河流的窗口,
每一次,得到的结论都不一样;
这就是我坚持晨练的动因。——
我能跑出我的身体吗?
在动物园,限制是最大的自由。
果子
果子消除了空间的紧张感。
树枝悬停在弯曲的空气中,像一个
后来者。——一批批果子,从写生的
女画家手里滚出,层层叠叠,
仿佛一个意象制造厂。
果子的呼喊喷满我们一口水。
正是在树枝像拉链走神的缝隙,
声音找到了
曾经挥发的偶像——
那是果酒里偷渡的果子被遣回,
——它刷新我们的喉咙像一个冰淇淋。
那是果子再一次攥紧我们的胃,以
痉挛的语调说,“枝条空漠
深似海。”——围绕一根快要断裂的
光线,我们把祈祷栽植其上,
就像在某个深秋,我们用山冈
埋藏一颗落日。——
就像那个女画家,独对群山,躬身
收起写生板,用合起的画夹,
带回无数正在生长的果子。——
她的背后,暮色苍茫。
蝴蝶与玫瑰
有人想从属性中分辨出它们,
很快遇到了困难。从同一个童年的
储钱罐里,谁知道多年后飞出的
是玫瑰还是蝴蝶?——
生长和飞翔构成未来绝妙的呼应,
一个是海,另外一个就是海上的波浪。
一个是嘴,另外一个就是唇语。
犹似分离,实际上永在一起,
就像从尚未成熟的身体里会孕育出另外
一个你:玫瑰的环形剧场,
蝴蝶的演出——或者,滑轮车上的
晚礼服,尘土永世的鼓乐队。
灰色的雨,落在河上,通过河水的
反光,将蝴蝶和玫瑰镶嵌在
同一个移动镜框内。不是结合或重叠,
是流动混淆了它们的边界;
一个是棺木,另外一个必是墓坑,
唯有合二为一,
才能完整地弹奏出
那座叫《梁祝》的坟冢。
时间还剩下什么
对时间,最好点击后作放大处理。
有时局部就是整体。——这与我的担心
不谋而合。——劳作能扩大眼界,
就像向下挖掘可以使人升天。
松针令风变得优雅;
——也许不能听到未来人们的抱怨,
我们消费的姿势才如此超前。
抄写心经的愈来愈多,
心却常常不知所踪。我们捶打星光,
直到夜色与我们的嘴形吻合。
“一百只兔子永远也
凑不成一匹马。”我说,梦是人反穿的
一件衣服,正如来路就是去途。
机顶盒上,我们供奉一尊无形的菩萨;
平原却像一张波斯毯,
飞出了我们身体。
时间还剩下什么,除了一座座钟表的
坟冢?有时,整体就是
部分,分子就是分母。——
我看见桥上的人在桥下行走,
一列火车头也不回地开进了山中……
谁是谁的背影?谁,在把脑袋取走后,
遗忘了那顶挂在主义上的帽子?
空间衍化为水面,被鱼捅穿。
黑夜降临
我看见大地带着它白色的影子,
像鹭鸶翻过了黄昏。
——哭泣的时刻到来;
哭泣然而没有声音,仿佛古老的灯火,
在尘世中挣扎……抵抗是徒劳的,
因为抵抗内部在下雨,
雨是公开的冒犯;——
下雨然而没有声音,像播放着一部默片。
时代的面孔在哪儿——是雨丝还是雨点?
星星开始大面积出场,推推搡搡,
有如下雨——那么宏大的赞美,
很快消弭于集体的睡眠。
有房子在摇晃,但只有醉酒者才能看见,
有船在沉没,因为酣睡者在梦中溺水。
多么浅白的夜,除了黑暗,
唯有一无所有在摇晃——摇晃然而没有
声音,就像沉没被封口,滑入
被恐惧过滤的深渊……
凌晨两点的深渊,一座桥横跨所有街道,
使一个提前到来的黎明,
瞬息有了悬空的形状。
——悬空,然而没有任何声音。
石头、剪刀、布
房子四周嵌满紫色和黑色的鸟鸣,
这使忧郁看上去并不消寂。
三个地下室,分别装着不同的灵魂;
有人就此断定:
门前的池塘站在低处,
是为了更多的石头流进它的身体。
然而,伤口复制给石头,
疼痛并未被移走。
我见过这房舍的主人,把疼痛像藤蔓一样
挂在墙上,尔后结出了波浪和苦涩的
落日。跨界有时是一种冒犯,
但更多的时候是遏制和平衡。
相对于大地,房子、语言都是
后来发生的事。游戏、政治、战争也是。
因此,当我在秋天看到房舍主人
握着一把大剪刀,
一根一根剪去墙上的藤蔓,
我知道该清场了:石头回归
大地的怀抱,死亡回到幸存者心里。
一切都带有先天的罪恶,唯有大地是
无辜的。当冬天如期到来,
我们将看到如下景象——
一座被大雪缠裹的房子,独立荒野,
恍若一块石头,默对天空忏悔——
鸟鸣像弹孔隐去,
主人外出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