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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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赏析：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

“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副药给你喝。你带着这副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副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读书手札：

爱与恨均无法表白，那是怎样的人生？当海的女儿被巫婆割掉舌头，是否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十五岁的年龄，她不会预感到失语之痛。

最近又买了一套安徒生童话，已不是18年前打着瞌睡在灯下给孩子诵读的浓缩本。对比之下方醒悟，我们错过了“钻石”。以《海的女儿》为例，原文里的“钻石”大概不会被缩本保留——“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飘出来了。”“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啊，即使今天想口吐珠翠，却已无人谛听，婴儿房摆满了布娃娃，他们的主人却在另一个城市学习奋斗。年龄是一辆列车，自顾疾驰向前，永不回头。你只能对着电话说：嗨，我找到了安徒生童话的原文，美极了，等你今后有了小孩，一定要读这一本。

不惑之后再读安徒生，掀开其温情美、诗意美的锦绣长袍，还能读出什么？答案是“悲剧”。读《海的女儿》能读出什么？答案是“罪过”。请上帝宽恕雪某，我站在此时此地凝望，小美人鱼那小小的身影，竟然负荷着血泪枷锁。那个孱弱绝望的小小身影，既属于昨天的我们，又暗示了我们的明天。

“伤亲”，是她第一宗罪。希腊神话里的美狄亚，为了帮助叫伊阿宋的外国青年盗取金羊毛，背叛了父王和自己的国家，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少女，甚至分尸自己的弟弟。小美人鱼呢，即使比美狄亚逊色良多，却也是不顾一切的。为了见到陌生的美貌王子，她居然自残，甘愿让海巫婆割掉舌头；为了变成人类，她甘愿喝下魔药，让鱼尾被尖刀劈开般变成双腿。虽然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刃上行走，但为博王子青睐，她常常旋舞不止，直到深夜。

她抱着牺牲的崇高做这一切，毫无顾忌大海里亲人的感受：“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有一晚，她遥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后来，在王子成婚的黎明前，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她们是像她自己一样地苍白……“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灭亡……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海公主的死，王子会短暂难过，亲人却会心碎一生。

“降尊”是她第二宗罪。在飞蛾投火般的爱欲里，小美人鱼从未考虑自己海公主的身份。这又是女孩的普遍悲剧。为了一个傻小子，就可以忍受屈辱，让父兄蒙羞。如果说男孩子代表家族，那么，一个女子就只代表自我么？不是的。种族精神与家族烙印已镌刻在生命中。

一直被海世界极尽宠爱的海公主，却轻易抛弃了亲人，放弃了王族的尊贵与荣耀。来到人类的宫殿，她身份等同女奴，被王子称为“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并得到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看见有女奴隶为王子甜美歌唱，她嫉妒悲哀得要命。

更悲剧的是，王子在无意中戏弄了这个美丽的哑巴女奴：他先是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后来却说“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么我就要先选你”“于是他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抚摸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后来，他娶了邻国的公主。

海公主失掉的，不仅仅是亲人、尊贵、生命，还有话语权。她被割掉的不仅仅是舌头，而是与世界最后的关联。关于失语之痛，安徒生晚期创作的《老约翰尼讲的故事》，则表达的更加绝望。

难怪列夫·托尔斯泰花费10年时间来解读安徒生童话，却只读出了“孤独”二字。是的，他一生未婚，孤独终老。临终前曾说：“我为自己的童话付出了无可估量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拒绝了自己的幸福，并且错过了这样的一段时间，那时，尽管想象是怎样有力、如何光辉，它还是应该让位给现实的。”

他用灵魂的呼唤取代喉咙发出的声音，用文字垒砌的碉堡锁住了通往俗世的脚步。

是否可以理解为：安徒生就像《红鞋》里的珈伦，只有砍下自己的双脚，才能停止写作的舞蹈，回到现实生活。

但，谁又能有幸找得到那把斧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