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高海涛散文《青铜雨》赏析
作者
杨雪松
原著选读:
○雨也有父亲吗?——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
○2010年夏天,当许多地方都因大雨而引发了洪水,我却在家中反复地阅读这几页笔记。你好吗?教授,20多年了,你就像大洋彼岸的一株老荷花,就像我们中国人说的“留得残荷听雨声”那样,仍在我的记忆中飒飒地讲述着雨的故事。
○詹姆斯教授个子不高,当年有50多岁,一头灰发。那天早晨外面正在下雨,他的灰发被淋湿了,看上去就像有一只被淋湿的灰鼠在他头上惊慌失措地观望,我们都不禁笑了。教授说,你们知道吗?《圣经》里写着呢,上帝降下的雨水,既会落在小人头上,也会落在君子头上。这样说很巧妙,大家轰然。詹姆斯就这样开始了讲课。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南伊大学的南山教学区,外面正下着白亮亮的雨。
○雨的土著就是雨人
○父亲作为雨人的另一个标志,是他特别喜欢雨具。我家的雨具在村里是最完备的,只是没有雨伞。那时候一般人家都没有雨伞,但有“菛勒斗”,这属于方言,也就是古人说的斗笠。家里有好几个菛勒斗,都一顺儿挂在墙上。还有橡胶雨靴,平时放在柜子下面。还有蓑衣,归父亲专用。别人是不穿蓑衣的,因为觉得不时兴,不好看。但在父亲眼里,一个农民在雨天穿上蓑衣,再戴上菛勒斗,那可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了。只是父亲的蓑衣太旧了,年深日久地挂在墙上,像只古铜色的大鸟。
读书手札:
人都说“马王爷三只眼”,却未必晓得马王爷是谁。我倒是知道一些有三只眼的,搞新闻的,搞文学的,搞艺术的。干这些行当,没这个
“心眼”,怎么都平平,再刻苦,也难成气候。“三眼人”的与众不同,多半是天赋,小半是修炼。
言归正传,说高海涛。本是辽宁文学评论的名家,如今写起散文,惊动四座,尤其那篇《青铜雨》,惊得林中鸦雀雕鹫扑棱棱乱飞,羽絮雪片状散舞。也自然引来评论界击掌。怎么好法?众说纷纭。有人提出他散文的“仪式性写作”,有人提出他故乡的“难归之痛”,有人提出他“审美观念”和“文化时空”的突破,有人提出他的话题“体现着巨大的空白和无限的张力”,有人提出“幽默感是他最具吸引力的文风之一”,有人誉他为“辽宁胡适”……
这就像单位开会发言,前边的人把话都说尽了,后讲的不免面红耳赤,吞吞吐吐着表态:我同意大家伙儿的观点。当然了,我真的同意大伙儿的观点,但亦有新段子。
海涛老师在《三姐九歌》里回忆童年,说不知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眼贼”,气的他哭了好几场。后来有一次肚子疼得满炕打滚,三姐带回来一本童话书,他喜欢得不得了,看到半夜,里面的小王子、小燕子等仿佛呼啦啦跑出来问候他说:嗨,大眼贼,你好吗?
读至此处,我笑了。一多半的答案都出来了。和诗人海子一样,与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与卡夫卡一样,海涛老师拥有常人没有的第三只眼。我想起《额尔古纳河右岸》部落里的萨满,巫师的舞蹈和预言的歌谣;想起《丰乳肥臀》里的沙月亮,和挂在树上宛如奇异果实一般肥大的野兔子;想起海子的“白马过河一片白,黑马过河一片黑”;想起赵无极油画虚里乾坤的意象和幻象。是的,文学艺术不属于常人世界,平庸者将永远沉默在金字塔的底座。神性与灵性才使得“高于生活”成为可能。写到这里,我恍然懂得,为什么有人说报告文学不是文学。
海涛老师,他能看见詹姆斯教授头顶的老灰鼠;能看见母亲目光里的小手,而母亲用目光在包饺子;看见辽西雨的美丽大脚,看见雨中农民变成了紫铜色大鸟,还有他们铜质的泪水;看见白了尖的草像老气横秋的孩子;看见乌云像一个秃头秃脑的怪孩子,脑子的中心还透着漆黑,像一眼千年古井;看见梦中的海豚成群走过,闪现着狮子般的美丽;看见海边的悬崖突然发出叹息,远方的火焰泪流满面;看见一道道很亮的闪电,那密密实实的雨宛如闪闪发光的森林;看见雨庄稼似的从地上往天上生长……连听觉也那样神奇。他能听见父亲在心里说:天都旱成这样了,草不也是一条命吗?能听见狗的咬声如同猫叫,马的声音也像猫叫,而猫本身,倒像是学会了马的嘶鸣。
如果说比喻、变形、通感、陌生化和超验,仅仅是修辞技艺,那么散文里的思想景观、哲学态度、文化立场,则是对作家“心眼”的真正考量。
他写:“辽西的农民就是这样,他们就像反抗干旱的革命者,全部的理想就是雨”;“那是我记忆中最伟大的一场雨……它是从南方来的,也是从远古来的”;“那一捆捆青铜色的庄稼在房檐下悬着,像是一幅古老的壁画,阐述着风云激荡的主题”;“这片土地最缺的是雨,最多的也是雨,我是指精神上”;“可以说,雨是我家乡的神话,也是我家乡的秘史,实际上,它构成了所有辽西人的心灵史诗”。
是的,他甚至看见了辽西农民的革命理想,看见一场雨的远古生命,一场雨的伟大主题,看见了因雨构成的辽西人的心灵史。这些深刻而简短的言论,像种在文字里的骨头,使《青铜雨》巨人般风骨健全。
不能不提海涛老师的行文之美。龚鹏程在《中国文学史》里说,要重视文字的诗功能,那语言文字,要“合纂组”、“列锦绣”、“极声貌以穷文”、“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不但有油画、雕塑、织锦般的视觉之美,还有声韵上的“一宫一商”,铿锵顿挫,念起来好听。《青铜雨》做到了,它的视觉之美与声韵之美,堪比辞赋。
在《青铜雨》的结尾,海涛老师询问“‘真正的雨’又会是什么颜色?”既像是问读者,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冥想本人拥有了第三只眼,然后回答:那只能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无色的,冰糖一样透明;另一种是红色的,鲜血一样浓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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