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同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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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娇短篇小说】
五日同辉
发表在《长江文艺》2014年10期
买卖做累了,马礼堂再招聘员工时,标准就变了。上千万资产让他觉得钱不是唯一的,这个世界比钱更高更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如同个小鞭哨,在他心里啾啾啾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有时谈成了一笔业务,他坐在自己空旷的休息室里,眼望着窗外自己的大厂,心绪起起伏伏,又空空落落。
马礼堂的小姨是马戏团驯虎的,这个小姨比马礼堂只大一岁,却是个远离尘嚣做自己内心的人。她每天与虎打交道,懂得虎语,常说虎比人好,马礼堂每次见她她都和马礼堂说些“虎”话,导致马礼堂每次从她那里出来都会想,女人驯虎真不是好事。可偏偏就是这个天天说“虎”话的小姨告诉马礼堂,比钱更大更高的东西是心灵。马礼堂听后先是呵呵呵地笑,后就半信半疑,他想心灵是什么宝贝?摸不着看不着的,难不成它还能买来钱?
马礼堂是搞海运集装的,多少货物都要在他这里集结,分发,打包,飞往世界各地,一千人的大厂每一个员工都忙得跟小燕似的,飞来飞去。这天正逢他的有线班缺人,马礼堂听了秘书的汇报准备招人,他穿着短在腰间的T恤,低腰牛仔裤,小腹上贸然拱出的黑毛,让他有几分野性和彪悍。他叨着雪茄烟,翘着二郎腿,坐在老板台前,准备听秘书小姐汇报招聘员工的情况。董小姐把一张名单递给他,说,这上面有二十几人,他们都有特长,都是搞有线维修的能手,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聘他们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把工作干好。
马礼堂心不在焉地听着看着,手指不住地从身体的一方挪向另一方,他的皮肤一遇海风就痒,这让他多少有些心绪不宁,忽然马礼堂坐直了身子,他看到了二十几人中,有两个相同的名字,两个都叫尚北京。马礼堂乐了,他问秘书小姐,上北京做什么?董小姐没听明白,睁大凤眼说,没人上北京啊。见马礼堂乜着眼睛看自己,忙探过身子看名单,看到两个尚北京时,董小姐也乐了,她说,尚北京就是尚北京,不是上北京,他们一个大一个小,来自不同的地方,我来给你标上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吧,容易分辨一些。
说着要动笔,不想马礼堂拦住了她,马礼堂说,尚北京就是尚北京,分什么大和小,分什么远和近,把尚北京给我叫进来。秘书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该叫哪个尚北京,又不让分大和小,一时有些难,但董小姐聪明,她不会让这个问题难倒,就打开门,伸出脑袋,向着走廊对面的屋子高声喊,尚北京,老板见你!
董小姐的话音刚落,两个尚北京就进来了,他们果真一大一小,大的要比小的高一头,小的却比大的抢上,他走路一窜一窜的,还总往大的前面站。马礼堂在看报纸,报纸上有关于台风的消息,他在盘算怎么和台风捉迷藏。老板不抬头,三个人只有等,董小姐垂臂而立,尚北京们诚惶诚恐,等了有五分钟,老板终于放下报纸抬起头,他看了看两个尚北京,没有惊讶,表情出奇地平静,说,尚北京,到我的有线班工作,就是尖端的人才,一千人的大厂,有线问题无孔不入,大到安全生产,小到庭院监控,尚北京,你能做到吗?
老板的话指代不明,两个尚北京就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老板在对自己说,又都觉得是在对另一个人说,两个尚北京犹豫片刻后,忽然齐声一高一低地回答,老板,我能做到!
马礼堂也不多说,只从嗓子眼里哼出,好,有关事宜向秘书请教吧。之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两个尚北京噤若寒蝉,跟着秘书走出了办公室,走出来后回头看看已被关上的门,方才舒了口气,三个人三足鼎立样站着,像是去了空气稀薄的仙人洞,大尚北京先缓过气来,他问董小姐,老板什么意思啊?是招我们俩,还是招其中一个?小尚北京觉得大尚北京问得有道理,他也糊里糊涂的不知所云,就紧随其上问,是啊,他总不能把我们俩当成一个人吧?太神奇了。
小尚北京的话让董小姐醍醐灌顶,她正愁破解不了老板的意思呢,听了小尚北京的话,董小姐顿时喜上眉梢,天外飞来金凤凰般来了主意,她心思一转,立马回答他们,对呀,对呀,你们俩就是一个人啊,你们都叫尚北京,怎么就不会是一个人呢?老板招的就是尚北京啊,又没说招的李北京或王北京,又没说招大尚北京或小尚北京,老板招的就是尚北京啊。
董小姐的一阵罗嗦,让两个尚北京愈发迷糊,但是退一步想,招了就比不招强啊,一同来的二十几人还没招上呢,况且董小姐的折中也让他们没有理由舍了这份财路,谁都知道这里的工资数额不菲,一想这些两个尚北京就不那么忐忑了,他们把对方也当成自己,变成了一个人,欢欢乐乐投入了工作。
最先的工作是将全厂坏掉的电子眼重新换一遍,这是一个有一百万平米的大院落,有小城市的半个区大,仅电子监控就有几百个,坏掉的也有几十个,但这些对两个实战经验丰富的尚北京来说,都不是难事,他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配合默契,不到半个月就全部安装完毕。接下来是修理设备,这个活儿比较高难,都是进口机器,有的还得带电作业,不过什么能难住这两位高手呢?
一眨眼,月底到了,月底一到,全厂员工就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要发工资了。别人的工资都是由财务科发,可尚北京的工资却由老板发,这下就不好办了,两个尚北京惴惴不安地猜测着,老板什么用意啊?是不是要克扣我们啊?是不是要撵走我们其中一个啊?他们双双惶恐不安地站在老板面前,不知怎么开头说话,也不知由谁先开口,再看老板,老板和他们判若两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仍在看报纸,间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边看边放在桌角,然后头也不抬地说,尚北京,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
老板没说哪个尚北京,两个尚北京就谁都没有动地方,老板觉察到了,依旧没抬头,依旧眼睛没离报纸,说,尚北京,请领工资。这回是大尚北京抗不住催促,首先走到那叠钱前,但是他没有伸手,他担心这钱是一个人的工资,如果他领了,小尚北京这个月就白干了,那他花什么?
大尚北京没有拿那叠钱,他退回了原处,扯了扯小尚北京的衣角,意思是让小尚北京过去,可是小尚北京也没过去,他也担心那钱是给一个尚北京的,不是给两个尚北京的,如果他领了这份钱,大尚北京这个月就不能给母亲做透析了。大尚北京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活不长了,每天靠做透析活着,他和大尚北京这一个月处得亲如兄弟,大尚北京就把什么都对他说了。
两个尚北京都在迟疑,想着心事,老板马礼堂不耐烦了,他说,再不领,尚北京这个月的工资就充工了。听了这话,小尚北京嚅嚅地走向前,伸手去拿那叠钱,他想大不了我把钱领出来,给大尚北京的母亲治病就完啦,也不能让它白白落在老板手里。可是令谁都没想到的是,老板马礼堂的一只手像安了起搏器,眼睛在报纸上,手却准确地伸出护住了那叠钱,小尚北京顿时愣了,他回头去看大尚北京,大尚北京就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就走过去和小尚北京一起,像儿时抬着巴掌大的船纸,共同拿起了那叠钱,由大尚北京签字,由小尚北京管钱,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老板的办公室。
小尚北京和大尚北京怎么处理的那叠钱,除了他俩知道,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们的老板马礼堂。他们刚走出屋,马礼堂就打开了监控器,他的案头放着一台小型多功能电子眼,可以变换角度摇控任何角落的任何事,随着它的转动,他们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马礼堂的视线里。小尚北京把手里的钱,当着大尚北京的面数了一遍,数出七十张的数字,这个数字比一个人的工资高,比两个人的工资低,却等同于外面一个人工资的两倍,然后他把这钱塞给了大尚北京,大尚北京犹豫都没犹豫,马上又把钱塞回给小尚北京,之后小尚北京急急地说了什么,说过后就从那厚厚的钱里抽出一张,重又把钱塞给了大尚北京,大尚北京接没接,马礼堂没看清楚,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分了神。
给马礼堂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小姨,小姨的电话马礼堂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如果稍晚接一会儿她就会闯来,声称要放虎吃了他这个小没良心的。马礼堂对这个小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伤透了脑筋,不是差接她电话这点时间,而是差她打电话的内容,马礼堂的小姨一给马礼堂打电话就是要钱,先是要钱给老虎买肉、看病,后又不买肉不看病了,要买活鸡,说是要训练老虎的野生能力,不然老虎只知道演戏不知道逃生,马礼堂说驯老虎就是让它听话,逃什么生啊?小姨却说,认祖归宗啊,老虎本来就不属于人类,它是属于山林的。马礼堂一听,妈呀一声,头都疼了。
这同样也是马戏团不能接受的,冉团长找到马礼堂,没进门就嚷嚷,你小姨越来越离谱了,不然你出二百万把虎买下吧,她训的那只虎,现在都不肯演戏了,整天追鸡玩,没准以后会伤人呢,你快拿个主意吧。马礼堂能想象出那只虎的样子,也知道冉大力不是在扯谎,就说,那你当真要卖给她?冉大力说,不卖能怎么办?你小姨的心都是虎的,没有虎她还能活吗?虎就是她老公啊!马礼堂的小姨四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孤家寡人一个,这也正是马礼堂对她心软的地方。
马礼堂还能说什么,反正他也不差二百万,二百万给小姨买个玩具也不是不值。当时就让财务科给马戏团拨了二百万。可是小姨有了虎,找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这事那事的一大堆,都是关于虎的,最后马礼堂都记不过来了,干脆对着话筒说,我最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小姨,就是你那只虎,我差人一枪把它崩了怎么样?小姨就笑嘻嘻的,礼堂啊,做人可不能只顾自己啊,人越高,心越大,心越大,包容的就越多,布施是行善你要懂的,你布十个你会来一百个。马礼堂哭笑不得,小姨啊,你怎么比我死了妈还让我操心啊?你们都说行善行善,我行的还少吗?我都把虎给你买来了,还不行善啊?小姨也不打赖,说,当然是行善啊,可是你得行到底啦,好事做一半,等于没做啊。马礼堂就说,你干脆说吧,还要我做什么?可是那天小姨也许是自觉了,没说,只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聪聪现在挺好,知道望着山林想心事了。就放了电话,弄得马礼堂怪不好意思的。
今天小姨又来电话了,有了上次的欲言又止,马礼堂接的速度更加快了,不然他怕小姨挑理,说心里话,他还真离不开这个小姨,这个比妻子近,比妈远的人。如果没有她,这个世界他就没什么亲人了。马礼堂对着听筒打趣道,小姨,先说虎还是先说人?小姨嘻嘻笑着说,还是先说虎,人有什么用,我都土埋半截了,对人早就够了,再说了,有你就行了,有你我这辈子就不用找人了。马礼堂说,得得得,小姨,饶了我吧,别诱惑我行不?我也是男人,你一甜蜜,所有的男人都心酥啊,说吧,有什么事,我尽可帮忙。
小姨这才收住嘻笑,说正事。她说,我想请你把北山租下来,我问过了,一年租金五十万,我只需一年,哦,顶多两年,我的聪聪就会找到回家的路了。小姨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抖颤,熟知她的马礼堂明白她是说到了感动处,要落泪了,可是马礼堂就弄不懂,一个破虎,老得都要掉牙了,她为啥付出那么多?当初,若不是看马戏团要开不出工资了,他肯出二百万?充其量它也就值个虎皮钱。
小姨又说,那里有山有水有树,直通外面的世界,租下来后,把它圈下来,给聪聪弄个天然的锻炼场,恢复一下体力,聪聪还是个棒小伙儿呢。马礼堂一边听小姨的话,一边挠头,他的五指伸在粗硬的发丝里,就是找不到出路,来来回回搓弄着。片刻,他说,小姨,我在东郊给你订了一套别墅,预备给你养老的,你是租北山,还是要别墅?小姨欢呼起来,要北山,要北山哦,不要别墅,养老在哪里养不了,非要什么别墅。又说,你便宜哟礼堂,租北山两年才一百万,你买别墅,至少要三百万,里外里一算,你赚钱哦。说着又像睡梦中醒了过来,声音海水般退了潮,我住我姐的房子挺好,我会在这里住到老的,和她一起。
马礼堂没办法了,小姨就是这么个令他费解的人,感情专一,一旦投入到哪里不会自拔,她的姐姐,也就是马礼堂的妈妈,都死二十年了,她还当她活着;一只破虎,都跟猫似的了,她还惦记着它回归山林。
马礼堂说,成,就这么办,北山的事就交给我吧,圈栅的事也交给我吧,你就等着把聪聪放在里面吧,对了,用不用给聪聪盖个虎舍,好遮风拦雨啊。小姨说,不用,我就是想让它经风雨,扛摔打,这些年,它都把大自然给忘了,我现在每天给它预备十只活鸡,都是我自己孵出来的,哪天你来看看吧。马礼堂想,我哪敢去,你那一屋子鸡粪味,还不把我给熏死。
放下电话,就如离开了小姨,马礼堂的思路回到了现实,答应小姨的事得办,租山林没问题,老姜巴不得在他这得五十万呢。就是这圈,得用点功夫,得圈到啥程度虎能不跑出来,别看老虎老了,老了也伤人哪,别看是驯过的虎,驯过的就能改变它的本性吗?马礼堂倒是觉得这事有点难了。
桌上的监控仪还在转,但是画面上却没有了大尚北京和小尚北京,想起他俩马礼堂憋不住笑,难为他们一下,做个试验,看小姨说的“心灵”存不存在,看他们在现实的重压下,“心灵”能否抗得住折腾,这世界,花花儿了,马礼堂不自觉地摇起头。
啄啄啄,有人敲门,啄木鸟般,董小姐进来了,董小姐今天没穿高跟鞋,穿的是旅游鞋,走路很轻便,却和树没了根似的,人也像矮了半截,马礼堂嗯了一声,说,别以为秘书就是干活,更重要的你代表企业的形象。董小姐撩了撩过肩的长发,知错地说,懂,一会儿就换,我是急了,大尚北京想走,不在这干了,我想问你,剩下小尚北京,还留用吗?马礼堂摸着下巴告诉董小姐,你和他们说,我要的是全肢全尾(yi)的尚北京,不要少胳膊少腿儿的尚北京。董小姐马上说,那我就告诉他们,要走都走,要留都留,一个不算尚北京。
董小姐走了,马礼堂想,量你们也舍不得这份工资,我没亏待你们,只差没给你们把钱分开,我就是要看看你们怎么分这笔钱。(未完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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