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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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娇中篇小说】
碎梦
发表在《通俗小说报》2009年10期
蝶凤自王三脸不上班提升为前堂组长。蝶凤很能干,不比王三脸差。蝶凤用早班顾客少的时间率领服务员,把前堂的20张桌子擦个干干净净。桌子是一圆面,放在十字叉架上,蝶凤把圆面搬下来,连圆面后多年的污垢也擦得净净的。
经理在前堂绕了一圈,回到后屋的当儿,蝶凤已经把前堂雅座原来很旧的蓝窗帘扯了下来,全部换成了白色,全部打上褶,全屋便立刻生辉。有了这些白帘,墙壁上的风景壁画也显眼多了,我还是第一天进饭店注意过它,以后的日子完全把它忘记了。
蝶凤一收拾屋子,小卖店也自然得收拾,不然抗不了经理的眼睛。我的一块倒好收拾,一张桌,一个牌箱子。
桌腿上有泥,我去向蝶凤要刷子,蝶凤不给,我就趁蝶凤不注意偷一把盆里的坏刷子,没想到蝶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追来,我只有还给蝶凤,我忽然发现蝶风的脸上有个又深又紫的大牙印,我一下子想到这是李辉咬的,一定是李辉咬的,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大家也都跟我笑,蝶凤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小卖店。
半小时后,蝶凤从窗口递给我个条子,条子上说:早就看出你很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短;洞房前你逼我先说话,你不知男的先说话生儿子,女的先说话生姑娘吗?你想让李辉断后吗?
我拿着条子,呆了,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的。想跟蝶凤解释解释,蝶凤把头扬得高高的,不看我。
晚班饭是满满一大盆面条,放在前堂中央,环艳自调到前堂来很积极,什么事都抢着干,怀孕也不怕累着,帮蝶凤挂幔子从凳子上掉下来,险些流产又保住了,就越发的能干,仿佛在积德一样。
环艳抱来一大摞盘子,挑了30多盘面条分别放在三个桌子上,这是习惯,灶房一桌,面案一桌,前堂一桌,一大盆面条帽放在桌中央,面条帽就是面条卤,是肉和豆角做的,肉是瘦的,剁碎碎的,豆角也剁碎碎的,都是专人用手工剁的。
这会儿面条放在桌上,没一个人动,后屋两组的人来前堂一看,又都转身回去了。30多盘面条眼看都坨了,还是没人动。大家纷纷站着面面相觑,最后就有人带头把面条倒进大盆端了回去。
王哥又在煮新面条,面条煮出来了下个班也快来接班了。这回是用碗挑的,照样30多碗,这回人们才端起碗,但又好像吃得不算痛快,每个碗里剩了半碗,闷闷不乐地离去。
下班了,我等蝶凤,我想向她道歉,就坐在店门外的窗台上,蝶凤却迟迟不出来,环艳出来了。环艳出来很神秘的向我笑,我瞪了一眼环艳的大肚子,我说:你笑什么?杜艳说:我说了你可别去问别人,青年点时你爸当过我的老师,不然我才不会告诉你。我说:一言为定。
我伸了小手指想和环艳拉钩,环艳说:拿一边去。就把我的手打向一边。环艳说: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于是我们沿着马路向北走,北边是通向我家的路,也是通向环艳家的路,所不同的是我们走一段,环艳再向北走,我向东走。
蝶凤没出嫁的时候我俩一起在这条路上走,如今剩我自己了。有一次我和蝶凤偷喝小卖店的啤酒,都喝醉了,就走在这条路上。那天满地的月光,人静物静,我俩唱着歌从饭店出来,一路无休止地笑,蝶凤说我喝醉了,我说蝶凤喝醉了,我俩又都说各自没醉,就是有点儿站不稳。那天脚下像踩了云,也不知害怕,蝶凤到家,剩那段路我自己走,也没像以往让蝶凤站在那儿看着我跑回家,还要故意大喊两声帮我壮胆。
环艳见我不吱声就试探着问我:你来例假几天了?
我回答:没来。要等十多天才会来。
环艳惊叫起来:那可冤枉你了,大家不用盘子吃饭,都是为你用盘子洗例假裤子,有人都看见盘子里的红水了。
我眼前蝶凤的面孔闪了两闪,我就靠着环艳倒了下去。环艳喊我的名字我还知道,就觉得站不起来,我说:你把我扶回家吧。
我觉得我没脸活下去,我才十八岁,没有什么比这事公布于众更丑的了。我躺在炕上起不来,要不是我妈拎着条帚疙瘩恶狠狠的发誓:你要不去上班,我就找你们经理去!我一辈子也许就躺在炕上。
8、这一年事儿出得多。
入冬没下雪,悄悄进入了冬季。
后来下雪了,不很大,但时间长,两天两夜。若不是时间长不会出那件事。服务员们也都说:若不是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雪,蝶凤也不会出那件事。
蝶凤结婚的第95天,她想和婆婆分家。说分家其实是把房子隔开单起炉灶。李辉是独子,李辉妈和李辉姥一辈子饱经风霜,一把屎一把尿把李辉养大,图的还不是长大了能立门户支撑这个家。
蝶凤闹分家实际也是有理由的。蝶凤不嫌弃婆婆,婆婆是该养活的,这是责任。蝶凤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蝶凤讨厌的是炕上坐着的那个瘪嘴老太太。那老太太自得了半身不遂后,常常是饭没吃完,屎尿早抹一炕。李辉妈自娶了儿媳之后,俨然做起了老太太,吃完饭,碗筷一推不管了,一切交给了儿媳妇。
没结婚前李辉在厂里住,结了婚总不能把媳妇扔在家里。这天蝶凤在阳光下做着往日的差使,顿时有苍蝇扑面而来,这院子从来苍蝇不断,黑色绿色居然还有红色的,尽管李辉常常洒药,苍蝇也还是源源不断。蝶凤见到这场面,总是泄气的打不起精神。这会儿蝶凤见苍蝇成群结队扑来,阳光下煽动着翅膀,一个个晶莹透亮,就觉得一阵昏眩,靠着障子蹲下去。
蹲下去蝶凤就觉得心在向下坠落,便有饭菜吐出来。李辉见此情景很是心疼,便把媳妇扶进屋,让媳妇躺在床上,然后小跑着到外面,连盆子带衣服一起扔到巷子里的厕所,中午便向母亲提出分家另过。
李辉母亲可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从小受苦,苦受多了便无所谓什么苦了。长大找了丈夫,被抛弃也没任何灰心的表现,人一旦认定了一种东西,那一切便也顺理成章了。
母女俩守着李辉过日子是一寸一寸挪过来的。从李辉落地起,就一点一点准备为李辉娶媳妇的资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李辉母亲一个月几十元工资,养活三口人,李辉母亲又要志气,不要前夫的抚养费,生活担子自然重多了,因此没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李辉的婚礼也休想办得体面。
娶了媳妇,李辉母亲松了口气,找蝶凤是她花了很大的功夫,在儿子看中的几个中选出来的,目的就是为日后能孝顺,没想到这个话语很少的媳妇这样绝情,竟背后指使儿子闹分家。李辉母亲很失望,她告诉李辉:告官吧,让官家判,怎么判我怎么领。然后躲在炕上一卧不起,班也不上了,无形中蝶凤又多了一样,给婆婆做小灶。
这样的日子持续没有两个月,天冷了下来。李辉一天不想干别的,只想睡觉,睡觉也睡不稳,担心媳妇,怕蝶凤累着流产什么的。昨天蝶凤夜间醒来,说肚子疼,腰也疼,吓得李辉半夜三更起来,用热手巾给蝶凤敷腰,折腾到后半夜,才稍稍好了一点儿。不想那头姥姥也叫上了,要喝水,母亲明明这会儿醒着,却装作听不见。
就是这天开始,外面开始下雪。雪缓缓的不慌不忙掩盖着路面,掩盖了这个黑黑的夜。
第二天蝶凤要上班,李辉拉住她:别去,睡吧,睡足了,我们一起出去玩两天,到省城看看冰灯,到北京看看天安门。蝶凤说:钱够吗?李辉说:够,把你的几百也拿上。
两口子起来,把炉子生好,母亲和姥姥闹了一夜,这会儿还有鼾声。李辉望着母亲叹气。他想:这要是蝶凤没来之前,母亲早把屋里烧得暖乎乎了。
早饭是疙瘩汤,蝶凤做的,就是炝好汤,把面用少许的水搞成一个个小疙瘩,下到汤里,冒泡就可以吃,省事。吃完,蝶凤就把剩下的半盆放在锅里,预备婆婆和姥姥醒来吃,然后两个人提着包,奔向车站。
这天有点儿风,风撵走了雪,且撵走了云,唤出一缕阳光,阳光不算真切,柔柔弱弱的,才醒来似的。
车在雪地上慢慢走动,不敢快开,路面滑,刚下雪的时候雪没存住,化了一阵,紧接着温度又猛然下降,下面便一层冰,冰上又一层雪,车轮轧上去吱吱响,仿佛车也疼得直咧嘴一般。
蝶凤穿着大衣,李辉让蝶凤坐里边,挨窗冷,李辉怕蝶凤冻着。车里没暖气,出奇的冷,车还总打滑。好在路途不长,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可以到达。窗上蒙一层白霜,看不见外面,前车窗雨刷一个劲划动。欠起屁股能看到前面笔直的路,那路像一直在上升,升向一个和天交合的地方。路两旁有树。树是秃的,没有叶子,枝上有鸟,鸟是白色和黑色染成的大鸟,零星的雪随鸟的起伏从树上跌落,星星点点,挤压成金粉和银屑。
车上的人无心欣赏这些,一般都是伏在前座或仰在后背上睡觉,空气流通少,就有浓重的口臭味和烟臭味从他们口中喷出。李辉知道蝶凤怕这味就把围巾围在蝶凤的嘴巴上,在脑后打个结,然后蝶凤就娇憨的靠在李辉身上睡去。
车速快起来,路面开始没了积雪,四野是田垅,垅上无人,村落在公路两侧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可看见村头打冰嘎嘎的孩子。情景像剪纸一般,不像活的,却又在动,朦胧如梦。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老人。是扛着锄头的老头。七十岁,硬朗,白胡须,戴白色狗皮帽子,黑棉袄,外面是羊皮坎肩,没吊面,也是白色的。
这老人是个疯子。他常把他的白色狗皮帽子说成是白色野狐狸。说久了,大家也都认为那是个白色野狐狸朝夕蹲在他的头上。但谁也没想到这疯子在这场事故中,做出惊人之举后便不疯了。
疯子在田野上走,疯子如同救火一般走得踉踉跄跄。疯子几次跌倒,脚踝被谷茬扎伤,疯子全然不在话下。疯子赶到地头,看到一团烈火,烈火中有吱吱的声音。疯子以为是一团火狐狸在相斗,疯子找不见他的白狐狸就狠命的向红火砸去。 疯子一下紧似一下向下砸去,砸出一阵阵慌乱的呼喊和急切的求救。
疯子砸的是一辆燃烧的客车,客车和卡车在这宽敞的公路上绞合在一起,卡车里只一个司机已经死了,疯子就很接洽地砸客车的每一扇车窗。其中一块正是李辉和蝶凤的那块,油箱即将炸开的一刻,李辉在浓烈的烟雾中还试图开开这扇窗,冲出去,可冬天,那窗凝固了弄不动,李辉用肘撞几下,哪知道那窗户是那么坚硬。
这时疯子在外面击碎了它,李辉便把蝶凤从窗口推出去。蝶凤的身体刚出去一半,李辉便被人死命地抓住,那时人的求生欲真强,无数双手拽住李辉,李辉想出去如同登天呵。李辉被卡在窗口,李辉在生命最后一刻送给蝶凤一句话:想办法去收款,那活清闲,保住儿子。
李辉的一半身体搭在车窗上,后一半留在车里,李辉就睁着眼睛死在车窗上。
整个车里,逃生五人,一个受伤的,其余全部死亡。这是疯子清点的,疯子说:我得担负起村长的责任,马上截车,保护现场。
后来人们才知道,疯子三十五年前是村长,一个挺不错的村长,58年时大炼钢铁,炉倒了吓的,总疑心有一团相斗的红色火狐狸跟着他。
蝶凤被抬回家半路流产住了医院,李辉也住在那个医院太平间里。太平间很冷,木门,水泥床,蝶凤瞪着一眨不眨的眼睛对我说:给李辉送床被去。
那天夜里,外面有瑟瑟的风,病房里就我和蝶凤两个人。蝶凤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只让我呆在病房。我坐在蝶凤身边,把她跟前的药瓶什么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怕蝶凤自杀,听说玻璃瓶割破喉管也能致死。
外面的风刮得树木呼呼作响,一阵唰唰响声过后,蝶凤长长出了口气,那口气特别长,带着声音,像哭、像嚎、像吼。然后,蝶凤就扑在我怀里大哭起来。这之前蝶凤一声没哭过,眼里没眼泪,就是看到李辉的残尸时蝶凤也没哭。
蝶凤哭过后,仿佛是瞬息间,就有水灵灵的大泡布满蝶凤的嘴角和唇间。(未完接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