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娇随笔】

面对世界举杯

发表在《黑龙江日报》2008年8月26日“天鹅副刊”

　　2005年4月，我去绵阳参加笔会，那一次去了九塞沟，平武，江油，到了李白故居还有报恩寺，三年以后四川发生地震，让我的灵魂深深地痛彻了很长一段时间，沿着这些记忆里的路，我悲楚了很久，我给当初一起去参加笔会的一位笔友打了电话，问他当时我们去没去过北川，时间久了我模糊了去途的记忆，而对北川深深的牵挂让我出现了曾经去过的幻觉，觉得当时汽车就是在北川县城通过。
　　电话打过去后，这位笔友正一个人喝酒，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小酌，一边回答我的问话，他说没有绝对没有去过北川。而等我问他那我们都去了哪里，他似乎什么也答不上，最后回答我的是：李白故居，你忘了在李白故居住宿时，我还给你写诗了呢，后来那首诗发表了，“并非隔壁有萧玄”，我当时还问你懂不懂萧玄是什么意思，你说不懂，我告诉你，萧玄就是萧红的子孙啊。
　　我一听完了，这个醉鬼除了记住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什么都没记住。
　　而我那一次也不比他强多少，除了记住李敬泽的讲座，似乎也没有储存下更让人心动的记忆，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啥时想起啥时都令我深深地垂情。
　　那是到绵阳的第一天，我们在临园宾馆下榻，期间就有文学讲座，李敬泽以他高超的文学水准对当下文学做了高屋建瓴的概括，可能是我听得太专注了，到讲座结束我们去餐厅吃饭时，我的思路也没从小说的天空回转过来，像放出去的风筝，我手里除了有根若有若无的线，魂魄大约全都飘浮在风筝上。
　　餐厅里放了两张桌子，我选择了最里边的对着门的座位，这样可以看到临近门口的那张桌子，和后来进入餐厅的每一个人，但是这些对我专注的思绪影响都不大，我的眼睛就像漏斗会把这些全漏掉，多少年来我的灵魂里只剩下文学，与文学无关的诸如吃饭会是我的头等事吗？可就在大家斟满了酒等领导说祝酒词，领导迟迟没到的空隙，我忽然看到我对面的另一张桌子旁，一个十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对着我微笑，我们遥遥相对彼此对视，那是个清瘦而漂亮的孩子，穿着洁白如云的T恤，双眸对着我闪烁着快乐的致意，他可能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不知他是谁，就只有微微颔首对他投以礼貌的回报。
　　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笑意，却促使男孩子生发了动作的改变，他把眼前装有橘汁的酒杯高高地举在眼前，使他的情意清晰而准确地表达出来，就是这一举杯的过程，我的心却深深的一沉，随及就像有谁把我推入深不见底的海洋，倾刻间我泪花泉涌，大珠小珠落玉盘，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震颤与喧鸣。
　　因为那一刻，我看到了小男孩没有手，他的胳膊只有肘部向上的部位，由于它掩藏在T恤短袖的下面，我当时一点也没发现破绽，当它猛然出现，用那半截的胳膊免强地对接住酒杯，毫无羞赧地为我献上他最诚挚的敬意时，我的灵魂像刮起了七级大风深深地摇曳了起来。
　　这场面来得太突然了，让人猝不及防。我的神经还未来得及梳理和躲闪，还未来得及保护和避让，就那样突然地面对了人类巨大的苦难，用最柔软的部位去探访了这个曾在大难中劫后余生的生命。
　　那一次我破天荒当着众人的面哭了个痛快，那一次沉浸于悲切中无法再抬起头来，整整一顿饭都是泪水悄然不断，我身边的几位同仁都在为我默默夹菜，他们用最小心的呵护为我驱赶着来自内心的悲伤。
　　会餐结束了，笔会也结束了。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小男孩，也不知他在哪里。但是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坚信他会勇敢地面对生活，平安地跨跃人生的种种障碍，不管他前行的路途遇到多少暴风雨，他都会面带微笑从容镇定心神气清，都会像这一次一样，勇敢而坦然地面对世界举杯。
　　不久我的那个一起去绵阳参加笔会的朋友终于醒酒了，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他诗兴大发给我发来一条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
　　汶川地震了/绵阳和平武也地震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结束于一个阳光绚烂的午后/来不及呼喊/就轻易被上苍收复了生命/我多么希望/雨后的星群中/遇到你——断臂的男孩/我想告诉你/不幸和有幸是钱币的正反两面/匍匐的另一头携着娉婷的永生。
　　短信看完了，许久我都默言无语独自垂立，从技巧上说这不是一首完美的诗，但我知道，它却是茫茫人海中两颗心的撞击，是我与朋友对人生对苦难共同的诠释，对那个令人崇敬的断臂男孩最笃诚最深情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