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力娇小小说作品】

裸浴
发表在《小说月刊》2007年１期、《微型小说选刊》2007年６期转载

---

　　海滨浴场，爸爸领着六岁的儿子来游泳。儿子已有二年没见到海了，他和他妈妈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城市有他另一个爸爸，因此他没有机会见到眼前这个爸爸。就是三小时前他如果走在路上，他都认不出茫茫的人海中哪一个是他生身爸爸。

儿子欢喜扯着爸爸的手，他蹦蹦跳跳，有点按捺不住，却不能快走。他不停地抑起脸看爸爸，他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是爸爸总是阴沉着脸，他目视前方，不太关注他的感受，这让他早熟的心有点皱巴巴的。

终于他问爸爸，你来游泳还忘记不了妈妈吗？

爸爸这才低下头，用他宽厚的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仿佛要把它攥碎了，说，不，我早就忘记她了，只是她像我身上的一块伤疤，阴天下雨总要痛一下。

儿子听了爸爸的话说，我也痛一下，不阴天我也痛一下。

爸爸打了个愣，之后说，你懂什么？你也懂痛？

儿子说，我当然懂，矮爸爸一给我脸色看，我就痛一下。儿子把另一个城市的爸爸称作矮爸爸。儿子的话让眼前的高爸爸心里一阵紧缩。他问儿子，他打你吗？儿子说，他不打我，他罚我站，妈妈一公出他就罚我站。他说我像我的亲爹一样是个没用的骒马。

儿子的话让他攥着儿子的手出透了冷汗。儿子感觉到了，他抬起头望着爸爸，他在等着爸爸的回答。

爸爸无法回答儿子，面对儿子他有些无地自容。三年前的一次事故他损伤了他的下体，成了没有功能的李连英。自那以后妻子彻夜不归，他不明白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一旦没有了性交流会毅然绝然背叛他，情形令人齿寒。

海滨浴场这天人不算多，这让他焦灼的心有几分疏朗，阳光在沙滩上撒金子，他带儿子去登记处领泳衣。儿子没有得到爸爸的回答仍然热情不减，他跟在爸爸身后拾贝壳。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对他比较热情和恭敬，特意为他找合适的泳裤。

泳裤找好了，是祖母绿的，宝石一样剔透，漂亮得没法说。但是他看了一眼后，一字一板对女人说，我不想只要泳裤，我想加上泳衣；我也不想要绿色，我天生恐惧这种颜色。

年轻女人看了看他，说，巧了，我刚缝制一种男式连体泳衣，你可以穿它试试。女人说着找来她的制作，却还是那种宝石一样的祖母绿。他一看很生气，他认为他的问题女人没有重视，或者说只重视一半。他看一眼十米开外的儿子在疯狂地捡贝壳，觉得他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就压低声音说，你是说，我非穿绿色不可？你是说，我就只能当王八？他恶狠狠的，脸部扭曲得变了形。

女人大吃一惊，之后红着脸说，这和那东西没关系？你不是病态吧？女人的声音也很低，尽量不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

他没有回答，把泳衣甩给了女人。这让女人为难了，但女人还是开始了翻找，不是为了找到，而是为让眼前的人平静。女人心里明白，找也白找，像他这样的尺码，自己就制作两套，一套是这件，另一套是为爸爸准备的，爸爸不肯在女儿的浴场只穿泳裤。

大海开始召唤了，儿子听到海浪的声音有点不能自已，他不捡贝壳了，身躯在爸爸的怀里不住扭动。爸爸终于拗不过儿子，对女人说，随你便好了。

那件祖母绿的连体泳衣被他拿在了手里，配上儿子的黄色两者浑然天成。可是祖母绿有点紧，装不下他一米九的身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穿上，却发现它不合时宜地开了线，光光的脊背露在外面，他最不愿想起的下体也稍显干瘪。

儿子在救生圈里等不及了，小脚丫不住地在海水里拍打，他一时火起，干脆甩掉泳衣，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跳入水中，愤怒中他一点也不顾体面了，游客的观瞻抵不过他心里的伤痕。

儿子乐得哈哈的，声音像铜铃在大海的上空碰撞，儿子说，爸爸你光大腚了！儿子的家乡土语终于感染他，他这才自嘲地说，我是想让太阳见见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有许多年见不到阳光了。

儿子相信了，他太小了，无法辨别这是爸爸对命运强烈的抗议。

远处的女人跑了过来，她的腋下夹着一件白色带黑条条的泳衣，这是她为爸爸准备的那件，爸爸曾骄傲一时的个头和眼前这个男人一样高大。

女人跑到他们跟前时，他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下体。女人没去理会，把手里的泳衣泳帽奋力向他扔去。

立即一匹高大健壮的非洲斑马出现在尉蓝的海水里。他兴奋极了，他喜欢这个色调，喜欢这样的雄姿，他几乎就差振臂高呼了。

可是儿子不喜欢，儿子撅起小嘴不想游了，他说，我不喜欢斑马，我喜欢青蛙，那个祖母绿的泳帽多像漂亮的卡通蘑菇。

他望着儿子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想扫儿子的兴，又舍不得斑马，只有哄儿子，他说，青蛙游得慢，斑马游得快，不信我游给你看。他率先向大海深处游去。

蓦然回头，却发现女人和儿子，手扯手站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