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圩顶”与“尼丘山”之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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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圩顶”与“尼丘山”之得名
杨加深
司马迁(前145-前90年)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孔子)生而首上圩(wéi)顶,故因名曰丘云。”“圩顶”二字费解,所以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解释道:“圩言乌,顶音鼎。圩顶言顶上窳(y)也,故孔子顶如反宇。反宇者,若屋宇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然而司马贞的繁冗注解,对今人而言仍不易理解。
古文字中“首”和“页(頁)”同义,原本也同形,不分彼此。凡从页(頁xié)之汉字多与头有关,如“额(額)”“颈(頸)”“项(項)”“头(頭)”“颅(顱)”“颠(顛)”“题(題)”等字皆是。顶(頂)即头顶,古人或称“天”,或称“颠(顛)”,无歧义。“圩(wéi)”本指江淮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既然是堤,当然有中央低四周高的特点。“窳”有凹陷之义。所以无论“圩”也罢,“窳”也罢,意思都是凹,当时“圩”“窳”“凹”音近,故可通用。所以,《史记》中记载的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意思就是说,孔子一出生,头顶即呈圩形,即防水堤之四周高中央凹陷状。
司马迁当然没有亲眼见过孔子,孔子“圩顶”的说法,他肯定也是从前人哪里看来或听来的。但《史记》影响巨大,因此后来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了,其中也不乏大学者。如清朝经学家陈立(字卓人,1809-1869年)说:“是孔子首形象邱(即丘),四方高,中下,故名丘焉。”意思是说孔子的头型似“邱(同丘)”,丘是四周高中间低的山,所以名孔丘。甚至当代大史学家钱穆先生也在其《孔子传略》中认同此说。原文如下:“鲁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生而顶如反宇,中低而四旁高,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
问题是,孔子的头顶果然如《史记》中所描述的那样,四周高中间凹陷吗?若然,为何孔子画像中均非如此呢?若不然,是否另有原因呢?
其实早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指出孔子头顶并不凹陷,之所以名丘字仲尼,是因为其父母曾“祷于尼丘得孔子”的缘故。但仅仅这样简单作结论,说服力不强,讲述也不透彻,所以读者对此仍半信半疑。
我们不妨从文字学和训诂学的角度,简要说明一下孔子头顶与其名字之来龙去脉,使读者在简单了解中国传统名字文化的同时,也消除对《史记》中记载的孔子“圩顶”之误解。
事实是孔子的头顶并不凹陷。产生这个误会的原因,主要是来自孔子的名——丘,而孔子之所以名丘字仲尼,又与山东曲阜的尼丘山(今称尼山)有着密切关联。所以,要彻底说清楚这个问题,得先从尼丘山说起。
一般说来,人们对山的命名,有很多是依据了山的形状,如燕子山、青龙山、二龙山、卧虎山、象山、马鞍山,等等,同样,“尼丘山”也是依据山形命名的。但与以常见之动物等命名的山不同,尼丘山的命名中涉及一些中国古代文化知识,具体说来是古文字学与训诂学知识。不作一番科普,今人确实不易理解。
先说“丘”字。“丘”是个象形字。许慎(约58年-约147年 ,一说约30-约121年)《說文》云:“丘,土之高也,非人所爲也。……一曰四方高,中央下爲丘。象形。”许慎只说“丘”是天然形成而非人造的高土,并没有作更深入的解说,而“四方高,中央下爲丘”的说法,是否受《史记》影响亦不可知(许慎晚于司马迁)。但至少在这点上,《说文》中对“丘”形状之解说与《史记》中记载孔子“圩顶”之形象是吻合的,抑或《说文》对“丘”字的解释,更进一步加深了后人对孔子“圩顶”的误解。
甲骨文中的“丘”是个象形字,象兩座相连的山峰,两峰相連,自然是两峰高而中间低。“虗(虛,墟之初文)”字从丘,也是因为其本义为“大丘也”。《说文》:“古者九夫爲井,四井爲邑,四邑爲丘。丘謂之虛,从丘虍聲。”换言之,丘就是虗,只不过“虗”比丘多了一个标音的声符而已。
丘·佚773 一期 |
丘·前1.24.3 |
丘·子禾子釜 |
丘·闾丘戈 |
丘·玉印026 战国 |
再说“尼”字。“尼”在甲骨文中没有作为独立的单字被发现,直至战国文字中始见,但从甲骨文“秜”字的偏旁中,可窥见“尼”字的造字由来。“尼”字象二人相背依偎状,有靠近意。其实“尼”就是亲昵的“昵(暱)”的初文(即最早写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诂》《小雅》传皆云:“暱(昵),近也。”“尼训近。故古以为亲暱(昵)字。”
尼(剪切自秜·乙321) |
尼·陶五48 战国 |
尼·上博仲弓 战国 |
尼·说文 |
秜·乙3212 |
了解了“尼”“丘”二字之造字由来,我们再观察一下尼丘山的形状,就不难理解其为何被命名作“尼丘山”了。从正面看,尼丘山分左右二峰,虽不高,但中间凹陷两峰突起的特点显而易见,该山的形状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象形字——丘。那为何叫“尼丘山”呢?是因为这两座山峰相连,很“亲昵”啊。双峰同根,左右对称,相互依偎,亲密无间,试想,还有比“尼丘”二字更形象的其他命名吗?“尼(昵)”字就是为了强调“丘(二峰)”之亲昵程度的。“丘”之二峰相连,与二人之相尼(昵)字义相通。从这个角度讲,今天简称为“尼山”,虽也基本不影响其原本命名之初衷,但省去“丘”字后,“丘”的双峰意义就被淡化了许多。因为按照甲骨文字形,“山”为三峰或三峰以上,而“丘”则只有两峰。
说到这里,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孔子并非真的“圩顶”。认为孔子“圩顶”说,显然是受了《史记》的误导,同时也受了孔子名和字的误导。孔子名丘,是因为其父母曾“祷于尼丘得孔子。”换言之,孔子父亲叔梁纥给他取名,也只是为了纪念此向山神求子之事,与孔子初生时的头型毫无干系。至于字仲尼,是遵循了古人名和字之间有字义关联的传统。“尼”“丘”義通,故互训,“仲”是排行,所以字“仲尼”。
圣人之名字,源自圣山之命名;圣山之命名,又源自华夏先民对山形与其他诸物之关联。而名字及历史文化之传承,又皆依赖于从未中断之汉字文脉。循着这条中华文脉去研究历史,诸多的史实会水落石出,诸多的误解也会逐渐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