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古百种韵书-m韵尾消变的历时进程(上)
(刊于《励耘学刊》2012年第2辑)
万 献 初
内容提要:文章通过对元明清108种韵书韵图的全面考察,论证汉语-m韵尾的消变是由方言到通语、由北向南逐步扩展的渐变性进程。其部分消变始见于14世纪初的韵书,全面消变始见于15世纪中的韵书。消变总规律是“北无南有”,具体的韵书又显示了多种差异与变化。明清人对-m尾韵及其变化,有过多方面的论理阐述,值得注意。
关
键词:近古韵书 闭口韵
韵尾消变 理论阐述
汉语闭口韵-m尾韵的情况很复杂,就汉语鼻音-m、-n、-ŋ韵尾分合的状况,王力《汉语史稿》分列了九种类型。[1]
郑林丽(2001)收集、分析1093个方言点的材料,分-m、-n、-ŋ阳声韵尾的分布为四类:三元对立,二元对立,一个鼻韵尾,无鼻音韵尾。[2]
一般认为,由闭音节向开音节演化是汉语语音发展的一大趋向,-m韵尾因其发音的闭口特征,加上汉语的辅音韵尾在语流中实质上只是半辅音(只有成阻而无持阻和除阻),较容易消失,故-m韵尾远在入声韵尾消失之前的唐代方言中就出现消变的端倪。在唐宋时,这种音节裂变还不大适合中古汉语双音节化体系,因而未能很快铺开,直到近代入声消失后,-m韵尾才全面归并于-n韵尾而最终完成消变。
在汉语音系中,鼻音处于声母位置时,其鼻辅音的性质是完整的;鼻音处于韵尾位置时,其鼻辅音的性质往往是不完整的,故韵尾鼻辅音就发生一系列的消变和归并。汉语阳声韵鼻音韵尾的归并,大致是按鼻音发音部位由前往后进行的,消变规律是:m
→n →ŋ →(鼻化元音
→口元音)。双唇的-m最容易消失,舌尖的-n次之,舌面后-ŋ
最稳固而最后弱化、消失。语音实验表明后鼻音韵尾-ŋ比前鼻音韵尾-n时长要长,时长越长越稳定,越短越易脱落。现代汉语方言中,有两个鼻音韵尾的方言往往是-n、-ŋ共存,一个鼻音韵尾的则是-ŋ
多于-n,还未见只有-m一个鼻音韵尾的方言类型。
张燕芬的博士学位论文(2009),以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研究所“汉语方言地图集数据库”为语料来源,选定178个中古阳声韵字在八大方言区930个方言点中鼻音韵尾的分布作研究。其中,-m、-n、-ŋ三分型方言点135个,都是南部方言,除了湖南衡山是宕江梗摄收-m韵尾外,其余都是咸深摄收-m韵尾。湘语42个方言调查点,-m、-n、-ŋ三分的1个;闽语(福建、广东、海南、台湾、浙江)102个方言调查点,-m、-n、-ŋ三分的5个;粤语59个方言调查点,-m、-n、-ŋ三分的54个;客家话(广东、广西、福建、湖南、江西、台湾)71个方言调查点,-m、-n、-ŋ三分的36个;赣语(江西、安徽、湖北、湖南)90个方言调查点,-m、-n、-ŋ三分的9个。其余的,官话方言364个方言调查点、吴语(江浙地区、安徽、江西、福建)121个方言调查点、徽语(安徽、江西、浙江)15个方言调查点,都无-m、-n、-ŋ三分的类型。[3]
现代汉语方言保留-m韵尾的,只有粤语、闽语和客家话。中古-m韵尾在官话、赣语中都变成-n,在闽语多变成-ŋ,在西安等地区多变成鼻化元音,在温州、苏州等吴语区多变成口元音而与阴声韵相同。
中古-m韵尾向现代普通话转化有一定规律:咸摄字都在an、ian韵母中,深摄字都在en、in韵母中。普通话合口、撮口呼uan、üan、un、ün四韵母中,除了“赚、寻”两个特例,基本不见中古-m韵尾字,因为闭口韵-m总与古合口韵相互排斥。
为了全面展示-m韵尾在近代汉语中的变化情况,我们对积累多年的108种反映元明清时音的韵书、韵图作全面的考察,看-m尾韵在各书中表现,探寻规律,从而勾勒出近代汉语-m韵尾消变的历时进程。
一、此前的研究与宋元时期-m尾韵的变化
此前的研究中,有人把上古“风”字读“孛览”(-m)之后转为冬韵(-ŋ)看成-m韵尾消变的开始。除此以外,从先秦到汉末,上古“侵、谈”二部收-m韵尾,一直都比较稳定。
南北朝时期,开始有了-m、-n韵尾混用,如陶弘景“禽、真”为韵,谢惠连“林、人春臻”为韵等。
唐代,杜甫《朝》诗二首之一“南参贪潭、寒”为韵,包融《酬忠公林亭》诗“侵阴心森寻深襟禽、尘”为韵,是侵寻与真文混用;钱起《赠阙下裴舍人》“林阴深、新簮”为韵,是覃谈与真文混用。胡曾《戏妻族语不正》诗:“呼十唤作石,唤针将作真,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阴)”,其中“针、阴”为深摄-m尾韵,“真、因”为臻摄-n尾韵,说明当时其妻所在的四川方言有侵韵-m与真韵-n尾相混的情况。
宋代,陈鹄《耆旧续闻》记载与司马光同时的刘攽说“荆楚以南为难,读添为天”。[4]
魏慧斌(2005)全面考察深咸二摄字入韵情况,发现二摄韵尾消变不同步,咸摄-m韵尾消变比深摄快,深摄-m韵尾相对牢固而消变时间晚于咸摄,考察宋词阳声韵摄通押用例,其中山、咸通押有396个韵段,占总数的76%。[5]
胡运彪(1987)的研究结果是:“南宋浙江词人以深摄阳声韵、臻摄阳声韵和梗曾阳声字互相混押,构成登痕部”,故“山摄鼻韵尾-n已经与咸摄鼻韵尾-m合流。”[6] 由此可知,宋代咸摄-m韵尾发生较多的消变,深摄-m韵尾的变化才刚刚开始。
今人讨论-m韵尾消失的年代,一般认为在元代以后,翁春(2007)对此有详细的综述[7]。王力《汉语史稿》云:“《中原音韵》还保存着侵寻、监咸、廉纤三个闭口韵,可见基本上还保存着-m尾。在北方话里,-m的全部消失,不能晚于16世纪,因为17世纪初叶(1826)的《西儒耳目资》里已经不再有-m尾了。”[8]
杨耐思《近代汉语-m的转化》:“就汉语共同语来说,到了十三、十四世纪,才有了少数-m尾字转化为-n,这主要反映在周德清的《中原音韵》里”,“-m的部分转化不晚于14世纪,全部转化不晚于16世纪中叶”。[9]
罗常培(1956)云:“《中原音韵》里的‘正语作词起例’里已然列举‘针有真、金有斤、贪有滩、詹有毡、兼有坚’等-m、-n互混的现象,可见闭口韵的消变由来已久。”[10]
郑国火(1999)谓:“-m尾的消变时间早在十一、十二世纪既已开始,只不过当时的韵书没有记载罢了。”[11]
李红(2002)选元代吉安籍诗人阳声韵古体诗774例,其中-m–n混叶39例、-m-ŋ混叶17例、-m-n-ŋ混叶4例、-m独用的只有6例;又选近体诗1318例,其中-m
–n混叶33例、-m-ŋ混叶11例、-m独用的只有14例。可见元代吉安方音中-m韵尾消变已经很明显了。[12]
安奇燮(1995)通过对《洪武正韵译训》、《四声通解》、《翻译老乞大》、《翻译朴事通》的朝汉对音材料分析,证明-m韵尾消失在十五世纪:“北方话里的-m的全面消失,大约应该不晚于15世纪后半叶,考虑反映某一种音变现象的语音资料要比这种音变现象出现或完成的时期晚一些这一因素,那么还可以把-m向-n转化的完成时期再提前一点儿。”[13]
麦耘(1991)认为,南北音系不平衡,汉语共同语的北支-m韵尾消变时限在十六世纪晚期,南支-m韵尾至迟在十八世纪初叶仍存在:“具有-m尾的共同语音南支分布在浙江、江右(江西)一带。从几种韵书、韵图作者的籍贯看,其势力还覆盖着安徽、江苏等地。”[14]何九盈(2003)也曾认为:“-m尾的消失,不能笼统地说始于何时,因为各方言区的情况不同。”[15]
共同语(官话)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尤其是南方、北方,发展可能是不平衡的,这种不平衡就会形成语音发展在不同历史层次上的差异。
明清韵书、韵图所表现的音系结构形态是复杂多样的,有的反映了口语实际的语音系统,有的杂糅不同性质的音系成分为一体,或综合古音和时音,或杂糅通语与方音,或综合两个以上的方音,或以时音为基础而保留传统韵书的某些成分,等等。尤其是近代汉语官话韵书,很难有完全一致的口语时音的音系依据,因此需要作纵向、横向的对比分析。
首先看宋元韵书-m尾韵的分布情况。《广韵》(成书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后附“辩十四声例法”云:“一开口声阿哥河等并开口声;二合口声蓭甘堪谙并是合口声”,其“合口声(蓭甘堪谙)”着眼于闭口-m韵尾。《广韵》承《切韵》有“深、咸”二摄9部36韵为收-m韵尾的闭口韵。
元代韵书,黄公绍、熊忠编《古今韵会举要》(成书大德间1298-1307),按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分107韵,又依时音归为217字母韵,其中“簪金歆甘缄兼箝杴嫌”9字母韵为-m韵尾。
《蒙古字韵》(1269-1292)分
“东庚阳支画佳真寒先萧尤覃侵歌麻”15部,其中“侵、覃”二部相当于《中原音韵》三个闭口韵。《中原音韵》转入真文韵-n尾的“品禀”等字《蒙古字韵》仍收在-m韵尾的侵部,《中原音韵》转入寒山韵-n尾的“凡帆泛范犯”等《蒙古字韵》仍收在-m韵尾的覃部,但是,去声“汎訉”《蒙古字韵》既收覃部-m又收真部-n,“番”字《蒙古字韵》既收侵部-m又收寒部-n。这说明《蒙古字韵》-m尾韵虽然独立,但少数唇音字已经开始消变了。
元周德清撰《中原音韵》(成书于泰定元年1324),分19韵部:“东钟、江阳、支思、齐微、鱼模、皆来、真文、寒山、桓欢、先天、萧豪、歌戈、家麻、车遮、庚青、尤侯、侵寻、监咸、廉纤”。后3部-m尾韵独立,只有唇音声母字-m韵尾-n化,如寒山韵平声阳“烦繁的囅浄⒎病蓖簦ド胺狗奉补牱骸⒎斗浮蓖簦徽嫖脑仙仙瓣颉⑵贰蓖簟!罢镒鞔势鹄庇至芯-m、-n韵尾易混字94例:侵寻韵“针有真、金有斤、侵有亲、深有申”等28例;监咸韵“庵有安、担有单、三有珊、”等28例;廉纤韵“詹有毡、兼有坚、淹有烟”等38例。其同音字组同列-m、-n韵尾字,说明实际语音已有相混。又在“易混字”中详列-m、-n韵尾字以明区别,说明有的人分得清,有的人与-n韵尾字相混。语音渐变的,其时-m韵尾还处于消变初期,属于此项音变的过度阶段。
王力《汉语史稿》说明《中原音韵》中“声母为唇音而韵尾为-m的字一律变为收-n”,原因是“这一种音变,在语音学上称为异化作用。韵尾-m是唇音,如果声母也是唇音,在发音不是十分便利的,所以起了变化”。[16]也就是所谓“首尾异化”。现代广州话保留-m韵尾,但音系中的中古唇音声母字也由-m韵尾变为-n韵尾了。
从后继的《中原音韵》系曲韵书来看,元代卓从之《中州乐府音韵类编》、佚书《中原雅音》与《中原音韵》相同,也分19韵部,后三部为-m尾韵。明初朱权《琼林雅韵》(成书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承《中原音韵》分19韵部,改用雅致的韵目为“穹窿、邦昌、诗词、丕基、车书、台阶、仁恩、安闲、[角+耑]鸾、乾元、萧韶、珂和、嘉华、砗[石+邪]、清宁、周流、金深、潭岩、恬谦”,其中“金深、潭岩、恬谦”三部为-m尾韵。明代陈铎《词林韵释》(或《词林要韵》(1483)、王文壁《中州音韵》(1503-1508间)、沈宠绥《度曲须知》(1639)、范善臻《中州全韵》(1781)、清周昂《增订中州全韵》、王鵕《中州全韵辑要》等曲韵书,基本上都是依《中原音韵》分19韵而保留3个闭口韵。然而,这些曲韵书是制作词曲的专用韵书,戏曲声腔用韵固定下来后就形成定式,代代递传,后来就会逐渐与实际口语脱节。因而明清曲韵书保存-m尾韵,不一定是当时共同语口语音系的反映。
二、明代韵书韵图-m尾韵的分布与消变
据明代人论述,闽、粤及安徽、江苏、浙江、江右(江西)一带有-m尾韵。北方多无。
《洪武正韵》(成书于明洪武八年1375),反映以14世纪共同语读书音为基础的明初官话音系,很多特点接近南方方言,故有“南宗《洪武》”之说。通行本分76韵:平上去各22韵,入声10韵。其中“侵寝沁、覃感堪、盐琰艳”9韵为-m韵尾闭口韵。《中原音韵》已经将《广韵》合口三等“凡韵”中-m
韵尾的唇音字“凡帆、範泛范犯”等改收入-n韵尾的寒山与先天韵,《洪武正韵》仍然收在-m 韵尾的“覃”部中。
明初题宋濂撰《篇海类编》附录“辩声要诀”列16声(呼):“一唇上碧斑邠豹剥、二舌头当滴帝都丁、三撮唇呼虎乌坞污、四捲舌伊幽乙意瑛、五开唇披颇潘坡拍、六齐齿之时实始式、七正齿止真征志只、八穿牙柤塞筝笙、九引喉勾狗鸥鸦厄、十随鼻蒿豪好赫亨、十一开喉嚣骄娇矫轿、十二平牙臻栉作葬生、十三纵唇休朽求鸠九、十四送气查拏诧宅棖、十五合口甘含鹹槛甲、十六开口何可我歌羹。”其中“合口:甘含鹹槛甲”为独立的闭口-m尾韵。
兰茂《韵略易通》(序于正统七年1442),云南嵩明人,记录的是当时流行于云南等地的通行官话音系,分“东红、江阳、真文、山寒、端桓、先全、庚晴、侵寻、缄咸、廉纤、支辞、西微、居鱼、呼模、皆来、萧豪、戈何、家麻、遮蛇、幽楼”20韵部,其中“侵寻、缄咸、廉纤”三部为-m
韵尾闭口韵,但将凡韵唇音“帆凡泛范犯乏”等字合入“山寒”,侵韵唇音“廩品”归入“真文”,盐韵唇音“贬”字归入“先全”,与《中原音韵》大致相似。本悟《韵略易通》(云南丛书本)是兰茂原书的改编本,承袭20韵之分,但在韵下标“重”以示相关。从所标情况看,“侵寻”与“真文、庚晴”关系密切,“缄咸”与“山寒”关系密切,“廉纤”与“先全”关系密切,说明本悟时代实际读音中的-m
韵尾已与-n、-ŋ韵尾相混了。明末毕拱宸《韵略汇通》(成书于崇祯十五年1642),山东莱州人,合并《韵略易通》20韵为16韵,最突出的就是-m
、-n韵尾的合并:合“侵寻、真文”为“真寻”,合“廉纤、先全”为“先全”,合“缄咸、山寒”为“山寒”。其《凡例》云:“真文之于侵寻,先全之于廉纤,山寒之于缄咸,有何判别而更分立一韵乎?”同为明代官话,较早的西南官话(云南为代表)-m韵尾还基本保留,晚期的北方官话(山东为代表)-m韵尾完全并入-n韵尾,中间本悟的“重韵”便是过度阶段的表现。
朝鲜申叔舟等撰《洪武正韵译训》(1455),将《洪武正韵》“侵寝、覃感堪、盐琰艳”8个“正音”-m韵尾对译为“俗音”-n韵尾。安奇燮(1995)经考察认为,这个“俗音”体系就是当时北方通语音系的反映。之后,崔世珍《四声通解》(1517)有“凡例”云:“诸韵终声(-m、-n、-ŋ)之呼,初不相混,而直以侵、覃、盐合口终声,汉俗皆呼为(-n),故真与侵、删与覃、先与盐之音多混矣。”又崔世珍撰写的谚文对汉语注音资料《老乞大谚解》和《朴通事谚解》(1517),其间中古汉语闭口韵字,除“甚、怎”等少数还保留-m外,其他一律变作-n。因此“北方话里的-m的全部消失,大约应该不晚于15世纪中后半叶”。[17]
章黼《韵学集成》(成书于天顺四年1460),上海嘉定人,依《洪武正韵》分22部76韵,保留“侵寝沁、覃感堪、盐琰艳”9韵为独立的-m尾闭口韵。
王应电《声韵会通》(成书于嘉靖十九年1540,附《同文备考》后),江苏昆山人,反映的是吴方言,分45韵,其中“淫簪监含咸谈”6韵为独立的-m尾韵。
桑绍良《青郊杂著》(成书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湖南零陵人,一说山东濮州人,其“声韵杂著”用“十八部(韵部)、四科(四呼)、五位五品(声母)、六级(声调)”等概念来分析汉语的语音系统,并旧韵为“东江侵覃庚阳真元歌麻遮皆灰支模鱼尤萧”18部,与《中原音韵》较近,其中“侵、覃”二部是独立的-m尾韵。卷首“青郊韵说”谓分韵乃承继其父桑溥有关上古音的研究成果,有可能当时他的口语实际已经无独立的-m尾韵了。
徐渭《南词叙录》(成书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浙江绍兴人,谓“吴人不辨清、亲、侵三韵”,反映了当时吴方言部分地区-m、-n、-ŋ韵尾相混。
毛曾、陶承学《并字连声字学集要》(成书于嘉靖四十年1561),改订章黼《韵学集成》而近时音,也分22部76韵,也有“侵寝沁、覃感堪、盐琰艳”9韵为-m尾韵。
濮阳涞《元声韵学大成》(成书于万历六年1578),安徽宣城人,分“东钟、弘萌、庚生、京青、真君、榛文、寻侵、岑簪、支思、齐微、崔危、须鱼、苏模、歌戈、皆来、江黄、姜阳、山关、寒干、桓欢、参含、监咸、廉纤、先天、萧豪、家麻车遮、尤侯”28韵部,保留“寻侵、监咸、廉纤”3部为独立-m尾韵。
李登《书文音义便考私编》(成书于万历十五年1587),江苏江宁人,从介音、韵腹、韵尾等角度分“开口、闭口、合口、撮口、卷舌、抵齿、正齿、开口卷舌、闭口卷舌、开合”10呼。其“闭口呼”云:“闭者,闭口呼也,呼闭而口闭。”然实际分韵为:舒声平上去各22韵入声9韵,22韵类为“东支灰皆鱼模真谆文元桓寒先萧豪歌麻遮阳庚青尤”,明确并-m尾韵入-n尾韵内,如平声“真”韵下注“兼旧韵侵,内自有辨”,“寒”韵下注“兼旧韵删覃咸,内自有辨”,“先”韵下注“兼旧韵盐,内自有辨”。说明通用语实际读音-m尾并入-n尾,而又有人能辨别,故依“旧韵”标示出那些来自-m韵尾的字,即“内自有辨”。
一般认为,李登书是近代最早把-m并入-n尾韵的韵书,分并-m尾四韵入-n尾三韵内:上平声“七真兼旧韵侵,内自有辨”、“十二寒兼旧韵覃咸,内自有辨”;下平声“一先兼旧韵盐,内自有辨”。所谓“内自有辨”,是全部依时音归并了,又有些不自信地给予标记。
吕坤《交泰韵》(成书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河南宁陵人,按四呼列字,分“东真文寒删先阳庚青支齐鱼模皆灰萧豪歌麻遮尤”21韵部,-m尾韵“侵、覃、咸、盐”等合并于-n尾韵“真、寒、删、先”中。其“辨分合”谓:“今合先盐为一韵。……且真轸震质、侵寝沁缉俱是同类……字音多同,分之无谓,今合真侵为一韵。……今合山覃为一韵。”
袁子让《字学元元》(成书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湖南郴州人,其“字母全编图”分“通江止遇模齐蟹臻吻山天宵効果假宕梗曾流深盐咸”22摄,保留“深、盐、咸”三摄-m韵尾。但又在“古四声等字二十四摄图”的咸摄合口呼后注:“此摄世俗皆呼如山开摄字,宜作开,此乃云合,岂习俗之讹耶?”说明实际读音中至少咸摄是合并于山摄-n韵尾了。
王荔《正音捃言》(成书于万历初1573-1620,崇祯刻本),河北高阳人,韵分“京公饥支居孤圭该吟裩坚官交高歌皆加瓜江光鸠句”22部,将侵寻并入真文为九吟部,如“心金今深阴琴沉音砧呤禽尘、麟巾人貧津鳞晨”;廉纤并入先天,与寒山部分字合为十一坚部,如“先钱烟莲田眠天年千纤笺蝉奁轩涎仙、谦瞻尖帘檐、闲间”;监咸并入寒山桓欢,与先天部分字合为十二官部,如“还关、兰纨盘鞍官寒漫干鸾源泉难竿郸山庵乾丹斑、南潭岚”。-m尾韵全部并入-n尾韵。
叶秉敬《韵表》(成书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浙江衢州人,大致取平水韵107韵归为30韵部,用开合上下分析韵类,称为“四派祖宗”,实际就是“开齐合撮”四呼区分韵母。30韵中分“侵覃咸盐”4韵为“向外合口音”即-m尾韵,显示当时-m尾韵与“真文元”-n韵尾、“庚青蒸、东冬江阳”-ŋ韵尾对立。凡例云“向外音,则浅舌而近齿;合口音,则呼毕而闭唇”,描述了闭口韵的发音特点。
徐孝《合并字学篇韵便览》(刊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顺天(北京)人,书的四部分之一为《重订司马温公等韵图经》,是直接反映当时北京音系的韵图,列开齐合撮四呼,分“通止祝蟹垒效果假拙臻山宕流”十三摄,明确地将深摄并入臻摄,即侵寻并入真文,咸摄并入山摄,即监咸并入寒山、廉纤并入先天,-m韵全并入-n韵尾。
王骥德《曲律》(成书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毛以遂刻本),浙江绍兴人,其书卷三“论闭口字”云:“字之有开闭口也,犹阳之有阴,男之有女。古之制韵者,以侵、覃、盐、咸次诸韵之后,诗家谓之哑韵,言须闭口呼之,声不得展也,词曲禁之尤严,不许开闭并押。闭口者,非启口即闭,从开口收入字,却徐展其音于鼻中,则歌不费力,而其音自闭,所谓鼻音是也。词隐于此,尤多吃紧,至每字加圈。盖吴人无闭口字,每以侵为亲,以监为奸,以廉为连,至十九韵遂缺其三。此蔽相沿,牢不可破,为害非浅。惟入声之缉,若合、若葉、若恰等字,闭其口则声不可出,散叶于齐微、歌戈、家麻、车遮四韵中,其势不得不然。若平声,则侵寻之与监咸、廉纤,自可转闢其声以还本韵。惟歌者调停其音,似开而实闭,似闭而未尝不开,此天地之元声,自然之至理也。乃欲㮣无分别,混以乡音,俾五声中无一闭口之字,不亦冤哉。”又“论曲禁”云:“闭口叠用:凡闭口字只许单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寻,或又用监咸、廉纤等字。双字如深深、毶毶、懨懨类不禁。开闭口韵同押:凡闭口如侵寻等韵,不得与开口韵同押”。又“论险韵”云:“作曲好用险韵,亦是一僻须韵险而语则极俊,又极稳妥方妙。《西厢》之‘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及‘彩笔题诗,迴文织锦’,何语不俊,何韵不妥。又国初人萧淑兰剧全押廉纤、监咸、侵寻、桓欢四韵,亦字字稳俏。近间押此等韵者全无奇怪峭绝处,只是凑得韵来便以为难事。夫欲借险韵以见难,而止是平通趁韵,无以异于人也,亦何取此等韵为耶。故知百尺竿头逞技,非古所谓肉飞仙手段不可,庸众人故当以此为戒。”以收-m韵尾的“廉纤、监咸、侵寻”为“险韵”,当因它们与-n韵尾的“桓欢”等韵易混,即“吴人无闭口字”。
乔中和《元韵谱》(成书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河北内丘人,并16摄为12佸(摄)“[弓+并]、㨐、奔、般、褒、帮、博、北、百、八、孛、卜”,其中“奔佸”并收“臻、深”二摄字,“般佸”并收“山、咸”二摄字,-m尾韵全并入-n尾韵。
吴继仕《音声纪元》(序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安徽休宁人,分“涓交元熙因开阳牙光呵空华庚些啴呬坚收阴吹缄呼含呴”24韵类,其中“阴饮荫邑(侵)、缄减鉴甲(咸)、含颔撼合(覃)”3类12韵是独立的-m尾韵。
《韵法直图》(成书于万历四十年1612前),撰人不详,发现于新安(安徽歙县),附于梅膺祚《字汇》(1615)后。自序谓“壬子春,从新安得是图”,壬子为万历四十年(1612)。又云“读韵须汉音,若任乡语,便至差错”,说明《直图》记录的是当时通用语(官话)音系而非某处方音。《直图》按32声母直列,分44韵列于44图,每图后标明“呼”,共有“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咬齿、闭口、舌向上、齐齿卷舌、齐卷而闭、混呼”10呼,其“闭口呼”着眼于闭口-m韵尾“金簪兼甘监”五韵,与“巾根坚干艰”-n尾五韵对立。金韵注:“京、巾、金三韵似出一音,而潜味之,京、巾齐齿呼,金闭口呼,京齐齿而启唇呼,金齐齿而旋闭,微有别耳。”说明当时安徽方言可能“京、巾、金”三音混同,而通用语有京-ŋ、巾-n、金-m韵尾之别。清初王曰恭
《增补韵法直图》(刊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分“公冈干该饥钩姑根高歌迦嘉”12摄统66韵,已经没有独立的-m尾韵了。
《韵法横图》(也附《字汇》后),李世泽(李登之子)撰,江苏江宁人。梅膺祚《韵法横图》序谓“甲寅春并属之梓”(1614)。《横图》分16韵列入7个韵图中,与《直图》多不同,然分呼有“开口、齐齿、合口、撮口、闭口、齐齿捲舌、齐齿而闭、齐齿卷舌而闭、混呼”9类,其“闭口呼”依《直图》分“簪金甘监兼”5韵为-m尾韵。
葛中选《泰律篇》(成书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云南河西人,提出一套繁复的音律理论,建构“截然整齐”的语音系统,含一些不存在的音节,韵母分“宫商角徵羽华”六音,再“内运、外运”得12韵类,其-m尾韵字多混入-ŋ尾韵,也有-ŋ韵混入-n尾韵的,如“行形丁顶亨庭卿”等与“申勤根”为同音字组就是。
金尼阁《西儒耳目资》(成书于天启四年1624),是用西文符号标音的韵书,所标50类韵母中,原中古音收-m尾的各韵字都并入-n韵尾中了。
萧云从《韵通》(成书于天启末,1627前后),安徽芜湖人,仿《韵法直图》分44韵,其中“金簪兼甘”-m尾韵与“巾根坚干”-n尾韵对立。
陈荩谟撰《皇极图韵》(成书于崇祯五年1632),又撰《元音统韵》,浙江嘉兴人,其韵图称“四声经纬图”,仿《横图》格式,分36韵类(各类分平上去入)列字,其简化图称“转音经纬图”,分图列“真文魂寒桓先元庚侵盐”10韵字,再列“开、齐、合、撮、闭”五呼,其“闭口呼”之“侵、盐”二韵仍然着眼于闭口-m韵尾的独立。
沈宠绥《度曲须知》(刊于崇祯十二年1639),江苏吴江人,其书卷上“鼻音抉隐”条:“即如闭口字面,设非记认谱旁,则廉纤必犯先天,监咸必犯寒山,寻侵必犯真文,讹谬纠牵,将无底止,夫安得不犯。”明显是时音-m尾并入-n尾韵中,故言“必犯”而又附记。
方以智《切韵声原》(成书于崇祯十四年1641,收《通雅》中),安徽桐城人,以16摄列图,分“翕闢穿撮”(即开齐合撮)四呼列字,又有“合撮开闭”之分,其“闭口呼(侵盐)”仍着眼于闭口-m韵尾。16图中,图15是-m尾“深咸”摄同图,图16是“咸”摄独图,都不混入-n尾韵字;而图7、图8主收“山”摄字,却有同音字组“膻禅闪扇、牵乾遣欠”,其中“闪欠”为-m尾“咸”摄字,说明有部分“咸”摄字已混入“山”摄。又在“深咸”摄图下注:“古南耽簪皆与侵心同叶,今取谙南恰应桓欢,若读堪三蓝谈则叶咸韵。”实际读音已是-m、-n韵尾合流,但方以智是要推究(原)古音(声)的,故有意保留完整的-m尾韵图。而其“旋韵图”所附“十二统”非古音,便把“湾闲、欢乐、淹咸”合为“寒湾”,把“音唵、昷恩、亨青”合为“真青”,明显是-m尾韵合于-n尾韵,且-n、-ŋ韵尾有混同。
孙耀《音韵正讹》(成书于崇祯十七年1644,九如堂刻本),反映的是安徽宣城方言,没有独立的-m尾闭口韵,-m尾都并入-n尾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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