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时候，安琪在大学一年级的校园里，遇见了她现在孩子的父亲，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学长，沈均辰。

 

当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安琪刚刚起床，打开大学宿舍的窗户，一不小心，挂在窗户边上晾晒的室友的裙子掉了下去。安琪立刻惊慌地叫了一声，再往下一看，已经有一个刚好路过的男生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拣了起来，正在朝楼上张望。

 

安琪不敢喊出太大声音来，怕把还在上铺睡觉的殷殷吵醒，只好赶紧伸出头去，对楼下捡到衣服的男生打了个手势，然后就立刻急急忙忙地跑下了楼。

 

跑到了一楼安琪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头没梳，脸没洗呢，刚起床嘛，整个一个蓬头垢面。

 

“谢谢你啊，”安琪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大楼外站在那里等她的男生手里接过室友的衣服，低着头说，“衣服掉下来没砸着你吧？”

 

“没有，”给她衣服的男生微笑着看着她回答，“衣服掉在那里的，我刚好路过。”男生说着，举了举另外一只手里的铝制饭盒：“我刚从食堂吃完早饭回来，本来想去这边的小花园背单词去的。”

 

“哦，呵呵，”安琪手里抱着衣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赶紧地着急想走，“那你快去吧，谢谢你啊。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还没进宿舍楼呢，就听见男生在背后喊了一声：

 

“就这样就走啦？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琪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心想这个男生怎么这么啰嗦，拣个衣服还要问人家的名字？？

 

不过，为了不欠人家这个人情，安琪还是迅速地回了下头，回答他道：“我叫李敏。”

 

然后她迅速地隐身在昏暗的宿舍楼大门里，上楼回屋了。

 

*    *    *

 

那时候还是80年代末，中国的大学校园里还不允许谈恋爱，至少在官方和公开场合是不允许的。那时候的整个中国都还非常地传统。大学期间谈恋爱不允许，毕业以后谈恋爱可以，但是公开接吻或者婚前性行为也是绝对不允许的（至少只能偷偷摸摸的，谁也不敢公开）。更不要说什么做爱和婚前同居了。

 

80年代中国人的爱情观，还停留在恋爱就是在林荫道路上散散步，谈谈理想，谈谈未来，偶尔最多再拉拉小手什么的。但即使是这样“纯洁”的爱情，在大学校园里，也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出现的结果只能有一个，就是被校方的老师或者领导发现了：开除学籍，或者处分，留校察看。

 

沈均辰的电话是在那个星期六的中午给她打来的。

 

那时候还没有发明手机，甚至连呼机都还没有，大学校园里唯一的几架电话，也只是分别分部在：男生宿舍楼每楼一部公用电话，女生宿舍楼每楼一部公用电话，都设在传达室，每天有一个专门在传达室接电话和登记外来访客的值班老头或者老太太。除此以外，学校门口还有一个收费的公用电话，不过那个电话太贵，一般谁都不会去那里打，而宁可在传达室排很长的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一个两分钟的免费电话。

 

“喂，谁呀？”安琪跑到一楼的传达室接电话的时候还纳闷呢，心想，妈妈怎么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好，李敏吗？”对面的声音说，“你好，我是前天替你拣衣服的那个男生，我叫沈均辰，是电子工程系二年级的，你现在有时间吗？”

 

“啊？”安琪莫名其妙地，完全还反应不过来呢，“什么？你是谁？”

 

沈均辰笑说：“这样吧，你在门口等我一下，5分钟以后我过来。”

 

然后还没等安琪说话呢，电话已经挂断了。

 

后面的人为了排队打电话早等得不耐烦了，安琪只好赶紧知趣地走开，一头雾水地站到了宿舍楼外。星期六的中午，夏天的阳光哗啦啦地洒在宿舍外绿油油的高大的梧桐树上，一群一群的叶子们在阳光里闪耀着，偶尔一阵夏日的海风吹过，叶片们像无数的小镜子般，把整个天空折射得无比灿烂和明亮。

 

她正在恍惚间，大老远地，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的阳光般的少年向她微笑着跑了过来。

 

那一年，她18岁，他19岁。

 

她不知道那就是初恋。

 

 

*    *    *

 

 

“其实你们说得对，我纯粹，就是被琼瑶小说给害了。”20年后，在伦敦梅菲尔街区一家昂贵的夜总会酒吧里，安琪喝着低度的粉红色鸡尾酒，穿着无带的低胸晚礼长裙，对正在精致的夏奈尔晚装手袋里寻找着女士香烟的詹妮弗和我说。

 

“这有什么，那时候全中国的少男少女都在看琼瑶小说。”我用吸管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然后凑上抹着闪亮唇彩的嘴唇，轻轻地吸了一口橙汁，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看琼瑶的时间比你要稍微早一点，我大概是在初二、初三那会儿看的。高中的时候大家就都不看琼瑶，直接看芩凯伦了。”

 

“对，琼瑶的小说里都是浪漫，没有性，芩凯伦的小说里有性描写，所以后来更流行一些。”詹妮弗抬起头来笑道，“我还记得我看的第一本芩凯伦的小说叫《花花公主》，她的小说，有一些片段真的满色情的。琼瑶就写得很纯，很干净。”

 

“那是因为你们都比我小。”安琪不满地说，“所以琼瑶小说流行的时候，你们还在上初中，可我已经上高中甚至大学了。”

 

“话虽然这么说，”詹妮弗笑道，“可我们都公认的，在我们四个里面，你的心理年龄是最年轻的。”

 

“哈哈……！！”我已经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们俩慢慢聊，我去外面抽支烟。”詹妮弗终于找到手袋里的香烟了，开始款款地起身打算离开，去酒吧外面抽烟。

 

“嗯。”我批准了，笑道，“给我们泡两个帅哥回来啊！”

 

“拜托，”詹妮弗边出位边笑道，“哪儿有那么多帅哥啊。你们聊，我马上回来听故事。”

 

我看着詹妮弗淡紫色的紧身超短裙款款地消失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里，回过头来对还在那里尚自怅惘的安琪笑道：“怎么啦？想你的前夫啦？”

 

安琪啐了我一口道：“什么啊，我什么时候想过他？？”

 

“你们以后真的别再跟我提这个人了，”安琪继续喝着粉色鸡尾酒，愤愤地说，“他害我浪费了十几年的青春，连一次真正的爱情都没有认真经历过，要不是离婚的话，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我悠然地点着头说：“你这么说，也太极端了吧？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爱过你的，而你也爱过他。”

 

“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安琪突然一如既往地申辩道，“当初都是他！！天天上我们家来，看着我，害得我从跟他恋爱开始就一个男人都没有碰见过。后来他为了跟我结婚，还跟我妈下跪，求我妈同意把我嫁给他……唉，到最后还不是这么样……男人啊。”

 

我知道她后面又要说什么，虽然我很理解她，但是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加同情的，居然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

 

“你们俩都已经离婚了，你就别再抱怨他了，”我说，“毕竟你们俩的确是真心地相爱过的，而且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做了那么久的夫妻。”

 

“我就是恨，我就是恨他，恨他浪费了我最年轻的那些时间！”安琪郁郁地说，“不过我也知道，其实这都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我那时候看了太多的琼瑶小说，把自己的脑子给看坏了，变成了这样。”

 

我点头笑道：“没错，这一点我同意。很多人的确就是因为看多了坏小说，把脑子给看坏掉了。”

 

“但我也没想到，那些琼瑶的所谓浪漫的爱情小说，居然会毁了我一辈子。”38岁的单身女子安琪，坐在伦敦深夜喧嚣而拥挤的夜总会角落的高背沙发里，面对着杯中残存的粉红女郎鸡尾酒，轻轻地、恍惚地对我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