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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最美
杨澜
我问陈冲这个问题时,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想,作为演员,她美的时候真是太多了:《小花》里的纯真,《末代皇帝》里的娇柔。奥斯卡颁奖礼上的华贵,守着两个女儿的满足……
但她似乎还没找到。“可能是那么一个时刻”,她悠悠地回忆着,“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坐公共汽车回家去看妈妈。我拉着吊杆,心里有点急切。不经意之间在车窗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时候,嗯,觉得自己原来还是挺好看的。”我想,那一眼,陈冲看到的是自己的本色,一种没有修饰,却让一切都有可能的本色。
同样的问题,每一位上我节目的女嘉宾都有不一样的回答。有人说是第一次穿上妈妈缝制的礼服,有人说是第一次听到腹中胎儿的心跳,还有人说是男朋友第一次深情地注视自己……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缝制的礼服往往不是最时尚的,孕妇往往连妆都不化,男友第一次的深情注视中,我们往往还在咀嚼刚刚进嘴的煎饼果子……
原来,我们最美的时刻,与平日里费尽心力掏尽钱包所做的种种布笑“美”的努力并没有直接关系!那些努力可以成就我们的肤色、身材、品位,新总是在接近终极美丽的那一刻,如强弩之末般无声坠落,离靶心只有一毫米。
让我来尝试着解释一下——美丽的极致是忘却自己的一刻。这时的你不仅是最自然的,因为不必取悦于任何人;也是最独特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你相比较。这是只属于你的内心体验,是摆脱了任何高矮胖瘦的尺度而发自生命本源的炫目光环。
如果你把同样的问题摆到我面前,我可能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场景。
2000年8月8日,香港阳光卫视开播的当天,我带着7个月的身孕站在庆典酒会门口,欢迎前来祝贺的数百位嘉宾和朋友。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粉红色中式上装,上面有半透明的梅花型珠绣,配着同色长裙。衣服是松腰身的,既合体又舒适。不夸张地说,那段时间,我感到自己时时沐浴在幸福中——媒体理想的实现,挚友亲朋的厚爱,更重要的还有牵着手的老公和即将出生的孩子。那天,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你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孕妇。”我也毫不谦虚地将这些赞美照单全收。不论那以后的道路是多么艰难,我曾经拥有这样的时刻,已经很知足。我认为,那是我迄今为止最美的一天。
而那天,我甚至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
摘自《37°女人》
跪
郭翠华
去鸣沙山要骑骆驼。稳稳的骆驼像座小山很伟岸的样子。没等我们靠近,它庞大的身躯忽地一下就跪下了。跪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只觉得天地一下就矮了许多,原来骆驼也是卑微的物种,而我竟对它产生了些许的怜悯,不知是谁训练了它的奴性,给人下跪,应该不是它的天性吧。
对下跪,我有着特别的敏感。
小时候,只要我们犯了过错,母亲就会让我们下跪,她不知道下跪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在她看来是忏悔,是认错。我只知道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压抑,在扭曲,在撕扯,甚至在窒息,而另一种叫做卑微的东西正在暗暗地滋长。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下跪是中国几千年以来人与人尊贵、卑贱的区分,臣给君跪,民给官跪,子女给父母跪是天经地义的,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人性中的不平等,最有辱人格,最不人道的一种。
我知道母亲的母亲就是这样对她的,我知道奴性就像基因也是可以遗传的,而初懂人事的我却开始了抵抗,我宁死也要捍卫自己倔强的双膝。
母亲终于让步,但我的内心却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很长时间,我害怕成人的世界,害怕无明的世界带给我的任何伤害。
后来,我做了母亲。我想让我的女儿长成一株汲满阳光,蓬勃向上的花儿。但那个突如其来的一幕又一次撞疼了我的伤口。那天,我带女儿在最好的朋友家过周末,两个不忍分离的小女孩走到我面前,突然就下跪了,女儿求我,她要留下。我敌不过那些电视,那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潜移默化,我知道她们只是模仿,把求变成了一种戏剧化的形式,但对下跪的本意却一点不知。就像两只可怜的小羊羔,让我心怀怜悯,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是同意了,但理智还是战胜了母性的柔弱,我对她们说:如果你们不跪,我会满足你们的请求,但我不能原谅你们请求的方式。我希望我的拒绝就像一个决然的手势,让她们永远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的双膝就是一种软弱,就是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一个不知自重自爱的人,是永远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的。
前不久,报纸上登了两则消息:一则是一个女大学生因为被偷,为了讨回自己的钱包里的证件,在车站,她给小偷下跪,用很卑微的方式在求。我不敢想,那是一幅多么不堪的画面,她的所为让我们看到了她身上的缺失,就像一个士兵在敌人面前放下了武器,以丢弃自己人格的方式求得偷生的权利,结果可想而知。还有一则是一个日本老板要中国的工人给他下跪,为了保住饭碗,那些卑微的工人不得不放弃了自尊,同时跪下了自己的做人的底线,但有一个不从的年轻人,宁肯丢了工作,也要坚持自己做人的权利,他以自己的人格,不仅为自己争回了做人的骨气,同时也为中国人争回了自尊。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作为一个大写的人,他赢得了整个民族的尊重。
想起了那些骆驼,作为被人类驯服的动物一种,跪下来站起来,已经成为它们生命的状态,原来奴性一旦成为习惯,就会变成一种自然。但人不是骆驼。上帝说,人人都是他的孩子,而佛主说,只要你愿意,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佛。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没有分别,就冲着这一点,我愿意在上帝和佛主面前跪下我尊贵的双膝,因为从他们目光里,我不仅看见了无量的慈悲,无量的尊严,还有无量的宽容。
摘自《齐鲁晚报》
挑山的男人
姜钦峰
他原本身体健康,有个美满的家。在他40岁那年,妻子忽然得了重病,尽管他竭尽全力四处举债,仍没能把妻子留住。家徒四壁,欠下一身的债,两个孩子还得上学,连债主进了他家的门,都不忍心开口。他反倒安慰人家,人不倒,债不亡,就算拼掉这身骨头,我也要把债还上。
他把孩子托付给父母,去外面打工。他去好几个矿山背过矿,工钱本来就少得可怜,还常常被拖欠克扣。他又去了河南,在一个小煤矿井下挖煤,才干了两个月,出事了,他的左臂被缆车砸断了,只能无奈截肢。出院后,矿主叫他赶紧走人。少了一条胳膊,他连农活都干不了。他第一次给人跪下,哀求矿主让他留下,说家里两个孩子还指望我的钱交学费,求您让我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哪怕看门扫地也行。矿主只好给了他4000元钱,打发他回家。他把钱小心地分成两半,一半缝在内裤里,另一半装在包里,然后回家,没想到那个包还是给小偷划了。
好好的人出去,回来却少了一条胳膊,一家人抱头痛哭。那条胳膊换来的2000元钱,他拿去还了债。乡亲们同情他,劝他出去乞讨,他说不行,我已经丢了一条胳膊,不能再出去丢人。
他独自去了上海。晚上,他就睡在立交桥下,白天也不敢出去乱逛,怕被抓住收容遣送。他胆战心惊,起早贪黑到建筑工地上寻活,可人家总有理由拒绝他。万般无奈,他壮着胆子去了一次残联,残联的人瞟了他一眼,就摇头说你走吧。快一个月了,他依然流落街头,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正是盛夏酷暑,他却浑身冰凉,突然发现这个世界竞那样陌生,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总是受到伤害。他想到了死,爬上了高高的立交桥,一阵风把他吹醒,想起孩子,想起了家,他骂自己蠢,你连死都不十白,还怕活着吗?
第二天,他遇到一个老乡。老乡说,咱去华山做挑夫,只要肯卖力气,拿钱实在,还自由。他二话没说,跟着老乡去了华山。第一次踏上华山险道,他背了50斤货物,才走了一小半路已经两腿灌铅,喘不过气来。他想歇不敢歇,想退无路可退,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一脚踏空就要粉身碎骨。他只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爬,天黑时才到山顶。
半夜下了山,领到15元报酬,他想,这钱根本不是人赚的,明天赶早回去吧。可是一觉醒来,他又登上了陡峭的山路。从此,他每天早晨6点起床,带上馒头和自来水就去领货。挑夫的报酬是按重量计算的,并且根据路途远近、险峻程度有所区别,上北峰要走四个小时,每斤货物的运费是三毛钱;南峰是华山之巅,路途遥远险峻,要走七个小时,每斤四毛钱。只有劳动力价格低于缆车的运输成本,挑夫才有市场,他们根本没有谈价钱的资本。为了多赚点钱,他肩上的重量从50斤渐渐加到了100斤,这几乎是挑战极限。
无法想象,他究竟要流多少汗才能换回一毛钱!可他从不认为赚得少,反而对华山充满了感激,他说是华山帮他还清了债,还供了他的两个孩子上学,让他找回了男人的尊严。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暑假来华山看父亲。儿子问他,山路那么高那么陡,你怎么上去的?他笑了,说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就上去了吗?儿子执意要体验一下父亲的工作,他说不行,儿子说,我年轻力壮,你能上我就能上。到底拗不过儿子,次日一早,他拿了一个20斤的西瓜,让儿子背着上华山北峰,这条道近且没有南峰那样险峻。四个小时的路程,儿子却走了一整天,天黑时才到北峰,看见父亲,儿子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说爸,以后您少背点,要吃好点……
说到这,他忽然哭了。顿了顿,他又自嘲地说,一个大男人哭得跟娘们似的,让你见笑了——哦,我得赶路了。说着他又背起了煤气罐,一只手紧紧抓住铁链,弯腰驼背,像一张拉满的弓,艰难地往上爬……
一厘米摘自《莫愁?天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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