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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樟树）

                          椿、楝和樟

椿。这字好，植物和季节，美美结合。春天里的树，或者树上的春天。

难怪，椿要香气扑鼻了。

昨天单位食堂一道菜就是香椿炒肉。可惜全是肉，椿少得可怜。大家说，椿贵啊

确实贵，一把要十来元。每年都会买几次香椿。我就清炒，也不汆，就这样剁碎了，活生生倒进油锅里，哧溜一声，春天进去。翻几下，红红的嫩芽全成了滴翠翠的绿，把春天装进盘里。这过程简直是神奇的，好像川剧里的变脸，一个回身，红脸成绿脸。

荠菜也这样，一入沸水，全泛出春天的模样。

草木就是这样精灵古怪.

香椿春天生长的嫩芽、叶，属于不多见的“木本蔬菜”。小时候喜欢看大人拿着绑了刀的长长竹竿，朝高高的枝头伸过去——那时总恨自己还不长高，后来终于把自己长高了，香椿树却不等我——现在村子里一株也找不到了。

现在我朝空荡荡的天空，大声喊，“椿”。“椿”——是自己的回声，在故乡的围墙那边，再也没有一片椿芽肯回头。

是谁告诉我：“当花还是花苞的时候，它心里藏着东西的，后来花开了，那些东西也飞走了。

楝

楝的前面要加个苦。苦楝。

苦楝长在童年并未觉出其苦，那时大家都过得清汤寡水的，没有贫富概念，相反，苦楝结的籽还带来很多乐趣，小时最喜欢玩抓特务的游戏，苦楝结一串串翠圆绿珠子，是现成的作仗武器，掷来扔去，快活得很。

我是在《山河入梦》里才觉出苦楝的苦。格非把姚佩佩的命运寄于那株孤零零的苦楝树，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紫云英花地里，天空又蓝又高，孤零零的大楝树立在花地中。一片浮云遮住了它。不管姚佩佩如何挣扎，那片阴影永远不会移走，因为它镌刻在她的心里。

《山河入梦》的场景是梅城，潜意识中，梅城就在我生活的附近。谭功达和姚佩佩向往的遍布紫云英的乌托邦小岛生活一直是我孜孜向往的梦想。书放下很久，那种室息般绝望的感觉仍萦绕不去，如一种苦楝气息在四周缠绕。从来没有一本小说让我这样一遍遍放不下——那段日子也是我最灰暗的日子，那株象征宿命的苦楝树就这样突然从童年的根枝横生旁逸出来，牵出人生满满的苦。“为什么我的内心一片黑暗，可别人的脸上却阳光灿烂？”这是姚佩佩的问题，也曾是我的问题。

我和苦楝树在一个交叉点上，相互依存。春很深了，《荆楚岁时记》里说：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因此，楝花开在四月末，便有要谢幕的意思了。故乡的土地上，开满了苦楝树白花，过不久，落满苦楝树籽。树知道沉重吗？没有答案。人活得沉重，是不是人自找的呢？也没有答案。我们都是一颗充满梦想的种子，随风飘扬，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土壤，总是飘泊，总是寻找，苦苦的，执着的——而到最后，苦也不成为苦，到底是谢幕了——转身不语，真正的苦，并不是可以说出来的苦。

而真正的苦，到人生最后也化成淡而无味。

樟

又一年香樟开花了。时光飞逝，莫名伤感。

满街飘着香。明知道它很细碎，细碎到难觅它的影子，它藏在深深的绿意里，却总是忍不住仰望，张嘴对着空气咬上一口，深深地呼进一口。

其实不用寻觅，重要的是，它在，每年都在。因为我在这里，它们每年都要开。

香樟开花这件事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很重要，但我觉得好像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暮春初夏时分，满天满地，倾洒。全城香。

语词的香，也如香樟的香，是春天之外多出来的另一个春天。细细的香，温柔的香，如蛇一样，四处游走。只能感觉，不能触摸。

我和香樟，是人生初见，也是久别重逢——见与不见，都在我心里。只是要凭认，要盟约，“只有真正需要我的人才能认出我”，我听到香樟花说着这样的花。哦，你总是来了。在相约之时努力芬芳华美盛开，年年如斯，从未早开，也从未晚绽，恰好在我遇到它时。

此刻我正准备赴一个香樟之约，带着甜蜜和怅惘，和一首歌。“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一路春光呀，一路荆棘呀，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灿烂……”

我以为，是遇见你，花才开成花的。

等你，在时间之外，永恒，刹那，刹那，永恒。等你，在时间之内，在刹那，在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