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以心换心,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首先自己要信任对方。
但是,信任别人存在风险,特别是在常常需要“感谢不杀之恩”的环境里。
因此,分清哪些人值得信任,哪些人不能信任;如何首先打破僵局,让值得信任的人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信任,从而建立互信,这些都需要勇气和智慧。
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深谙此道。
绿林起义军反抗新莽政权,攻城略地,刘秀和他的哥哥刘縯功劳最大,著名的昆阳大捷就是刘秀的杰作。但是由于义军内部派系争斗,被推上皇帝宝座的不是刘縯或者刘秀,而是他们的族兄刘玄,史称更始帝;性格刚毅的刘縯被害致死,刘秀则竭力韬晦才得以保住性命。
更始元年(公元23年)十月,刘秀获得了一个猛虎归山的机会——更始帝派他以大司马身份带一行人渡过黄河镇慰河北(大致包括现在的山西、河北、北京、天津等地),也就是劝导河北各方势力归顺新的政权,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到了河北,刘秀广泛延揽人才、笼络人心,不到两年时间,通过联姻与真定王刘杨家族达成联盟,获得其十多万人马支持,收编了耿弇、吴汉等一批优秀将领及其部队,消灭了王郎政权,继而降服铜马等几十万农民起义军。
特别是通过降服铜马起义军,刘秀集团一跃成为可以与刘玄和赤眉军抗衡的割据势力。
为了达到降服的目的,刘秀采取攻心为上的战术。
当时各地的军事势力除了政府部队、豪族武装,还有众多因饥饿而自发形成的农民起义军,如绿林、赤眉。在河北同时活动着十几股农民起义军,总人数在百万以上,铜马是其中最为庞大的一支。
更始二年六月,刘秀在消灭了邯郸的王郎政权后着手兼并起义军。在清阳(现清河县),刘秀对铜马军围而不打,断其粮草,意在诱降。因粮草匮乏,铜马军逃至馆陶,被追赶而来的官兵“大破之”,无奈之下只得请降,刘秀许可。正在受降的时候,高湖、重连两股义军从东南方向赶来援救铜马,铜马大部与之汇合迅速向北逃窜。
刘秀率军继续围追堵截,在蒲阳(位于现顺平县),铜马兵败再次请降,刘秀不仅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而且封其首领为列侯。

刘秀追击铜马军路线图
虽然暂时被汉军所接纳,但铜马军内部依然忐忑不安,他们不知道刘秀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毕竟历史上杀降之事不在少数。铜马军主要活跃在巨鹿、清河和魏郡,与战国白起、秦末项羽坑杀几十万降卒的发生地长平、新安都相距不远,这种骇人听闻的故事想必在当地民间广为流传。
刘秀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他让那些首领们各自归营统领他们原有人马,自己则轻车简从,来到降军军营巡视,慰劳将士,毫无防备和隔阂。
刘秀的坦荡把铜马将士感动得心潮澎湃,他们三三两两悄悄地说:萧王把心都交给了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为他效劳呢?
《后汉书·光武帝纪》所记原文是:“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死报乎。”(刘秀当时还未称帝,被更始帝封为萧王,故云。成语“推心置腹”即源于此。)
刘秀此举风险确实很大。一则他与起义军之间还没有建立起起码的信任,起义军对于官军不仅心存怀疑,甚至还有一定程度的对立;二则这些起义军将士大多来自社会底层,为解决温饱四处流窜、打家劫舍,在行为上存在盲目性和随意性,反复无常,不计后果。
他们此时要对刘秀图谋不轨可谓易如反掌。
但是,冒这场风险对于刘秀来说很有必要,也有一定的把握。当时南方有句谚语:得不得,在河北。大意是说,能否得天下要看能否先控制河北地区。
河北之所以如此重要,乃因与南方相比,北方少遭兵燹之灾,粮草相对充足,可作创业根据地,而且北方突骑势不可挡,是重要的军事力量。
而要控制该地区,就必须摆平四处寇掠的起义军。
当然,重要性不能代替可行性。刘秀主动亲近降军向他们示好,应该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大胆一搏。
从当时的军事实力来看,虽然起义军人数众多,但却缺少有效的组织,流动涣散。而刘秀部队训练有素,特别是他的突骑军所向披靡。而且刘秀本人具有极高的军事天赋,各路英雄豪杰纷纷投奔他,看重的除了他汉皇室后裔身份,更主要的是他高超的军事指挥才能。
任何谈判都是以实力做后盾。实力就是法家所推崇的“势”,“势者,胜众之资也。”(《韩非子.八经篇》)
当时,刘秀不仅对自己的“势”具有充分的自信,而且为了达到震慑的效果,他非常重视对“势”的运用,他容许铜马军降后又叛,叛后又降,就是要通过自己军事力量的展示令对方彻底臣服。
三年之后,刘秀在征服赤眉军的过程中也同样使用了这一办法。在宜阳熊耳山,无计可施的赤眉军投降后,刘秀上演了一场“肌肉秀”,他在洛水之滨排兵布列阵,然后领着降将们一起“检阅”,让他们领略官军的威武雄壮。他甚至对首领樊崇说:如果你们后悔投降,可以吃饱喝足之后再各自归营、重新布阵,我们双方再来较量一番,我绝不勉强你们服从我。
可怜樊崇这位曾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此时除了叩头谢罪,再无半点往日威风。
也正是这种军事力量的压倒性优势,给了刘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底气。他非常清楚,投降后的铜马军人心不稳,并不是他们想要东山再起,而是因为心存疑虑而犹豫不安。刘秀及时演出一场“亲民秀”,宣示“赤心”,最终达到了拉近距离、传递信任、消除怀疑的目的。

刘秀统一河北后全国军阀割据图
此外,刘秀敢于下这一着险棋,还在于他对起义军将领的心性有深入的了解。
受门阀、天命观念影响,起义军首领虽然指挥千军万马,却没有称王称帝的野心。他们纠结在一起打打杀杀、到处抢劫,乃因天灾人祸而缺衣少食,为生活所迫,一旦能够稳当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就会产生满满的幸福感,一心一意当臣民。
事实上,赤眉、绿林、铜马、青犊等义军主要首领都没有自立为帝,对于朝廷命官不敢轻易杀害。
刘秀当过农民,做过生意,理解下情。他曾经也是绿林起义军中的一员,与那些“渠帅”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对他们心态了如指掌。他评价赤眉军将领有“三善”:不换糟糠之妻,不立异姓皇帝,不轼君持首以邀功。各地农民起义军首领都是这种质朴、率真的性格。
与之相反,对于那些“政治上不可靠”的对手,刘秀就不会轻易相信和接纳。
王郎即是一例。
王郎原本是一名算命先生,自称是汉成帝的遗腹子刘子舆,更始元年十二月被汉诸侯王赵缪王之子刘林在邯郸拥立为皇帝。
更始二年五月,刘秀军进军邯郸,王郎抵挡不住,派使者杜威请降,杜威说王郎确实是成帝的亲儿子,只要刘秀给他封一个万户侯就愿意投降,刘秀一口回绝:“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得,况诈子舆者乎。”(《后汉书·王郎传》)
实际上刘秀答非所问,因为此时的王郎只想要一个万户侯,哪敢得天下。
而其中的奥秘在于王郎的汉成帝之子身份触到了刘秀的痛点,尽管不能确证,但“百姓多信之”“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这种势头已经对其他想要得到皇位的人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对于这种具有强大号召力的政治对手,刘秀必定要从肉体上彻底消除,哪会接受其投降并封侯拜相。
而农民起义军将领没有与贵为皇室后裔的刘秀分庭抗礼的资本,他们只要确信了刘秀接纳他们的诚意,就会心悦诚服地归顺。
当然,可行性也不等于必然性,起义军人心未定,变数很大,刘秀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付给这些新降的起义军将领,确实需要过人的胆识和气魄。
收益往往与风险成正比。刘秀通过这一着险棋,他麾下部队人数猛增至百万,军威大振,为他称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更始三年六月,已经“跨州据土、带甲百万”的刘秀在河北鄗城称帝,定国号为汉,史称东汉。
因为其军队人马主要来自铜马军,当时关中称他为“铜马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