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跟很多中国男人一样，我的父亲也是一个非常严肃沉默的人。他生活简朴，除了新闻联播不看任何电视节目，从小起他的沉默，常常让孩子们在他面前屏住呼吸。但我们各自想做得最好，想让父亲欣赏我们，爱我们。




父亲就象家庭这只大船上的舵手，小时候，他每月总在买好粮油，从几十里外的单位骑车回家。他回来后，总是坐在家里的厅堂里，一声不吭望着外面公路上人来人往。当我玩疯了回家，总看他父亲微微的笑，也不说话，然后就抱着我到说是到屋后看庄稼，穿过厨房的时候，总有和煦的风从河边穿过后院吹进屋子，我感觉父亲的手臂也是凉凉的，他的胡子有点点扎我的脸，但我抬头看着父亲，他好像没有半点表情，伸手去摸他的胡子，他忽然伸出下巴来扎我。让我躲闪不及。
在我的嬉笑躲闪中，父亲突然掏出个5分钱的硬币塞给我：“买糖果吃，爸爸给的大银毫哦。”。



小时候总是生病，记得每次生日的时候，父亲总是提前到学校来接我，有一次做好猪肝催我多吃，结果吃多了，从那以后再不吃猪肝了。还有一次是吃猪肉春笋，正在害感冒，结果吃完后也好多年看到笋子就发沭……



我喜欢父亲大热天回家，光着膀子把饭端到厅堂吃，边吃饭边喝点小酒，手里还拿把大蒲扇扇风，我和二姐总是在他背上找痣，结果找来找去，只有一颗，这颗痣非常特别，红色晶亮，圆圆的，俏丽在左背上，我和二姐总会用手去抠抠捏捏。父亲喝着酒，半眯着眼，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后来家里孩子大了，麻烦也越来越多，父亲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跟我们交流，对父爱的温存，始终停留在小时候那些温暖的碎片中。
父亲一直在乡下工作，有几次机会调到城里工作的时候，他一口回绝：“我没文化，做不了官，还是在基层工作吧”。我想，这话只是一半一半的诚实。尽管在很多人眼里，父亲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我相信，父亲更喜欢乡下的人情世故。单位附近农民家的家酿美酒，走几分钟，就可以买到热乎乎的刚宰的猪肉，还有农民家随手就可以拿到的一把青菜。

父亲有早起的习惯，5点多，就开始手拿小酒杯，在附近农民家的地里转转，等人家出来除草种地时，他们就开始国内国际的形势的交流起来，交流完国家大事，就讲青菜的栽培技术，比较附近谁家的菜和庄稼种得好。父亲还在单位的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种点菜，尽管有些地方根本就没阳光，长出来的菜也是瘦瘦的。




父亲直到退休后，才在家里孩子的强烈要求，甚至以以后不回家的威胁下才搬到城里来住，开始他很不习惯，每天跑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去买青菜，吃了早餐在街边的小店里坐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遇到老同事过来，一块坐下来聊上半天，时间长了，竟也开始喜欢上城里的生活。




父亲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小时候，外婆过世后，父亲把姑妈从远方接回来带养我们家孩子。每年姑妈都要回原籍去拿口粮（那时粮食是定量供应的），家里孩子象野鸭一般，没人管，有时父亲会把我和二姐带他单位去，但我们太小，总是爬不上他的自行车后架，父亲不能同时把我们带走，有时无可奈何地要我们其中一个留下。可是我跟二姐谁也不想留下，有一次，父亲决定把二姐留下，但她死死地抓着父亲自行车的后架，等父亲同意带她走，她又倔强得不去，结果父亲抽了她一耳光，二姐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另一位亲戚刚好来我们那办事，就把我二姐哄走了，我记得走到半路，父亲突然责怪我：“都是你，你是妹妹，怎么不懂让姐姐呢？”然后长长叹息了一声。印象中，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对孩子动手。




跟父亲的关系，后来越来越疏远，可能是因为女儿大了，很多事情不方便跟父亲说了吧。我常常感觉他在跟孩子们的关系上，甚至有点自卑。常常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听到我们的声音，没说上两句，他就会热情地说：“找你妈妈吧，等着哦。”然后放下话筒找母亲去了。关于孩子们的事情，他总是问母亲。



3号由于飞机晚点，父亲老催母亲打电话问去机场接我的大哥。还要她打电话去航空公司：“飞机到底会不会来呀？”在父亲惦记着飞机会不会来的时候，的确，由于一辆飞机坏在跑道上，我乘坐的港龙航机在长沙上空盘旋，担心油料不足又飞回香港，最后故障飞机搬离轨道，走到半途又飞回去。算是心有灵犀吧。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父亲从楼上走下来给我搬行李，远远的看着父亲走过来，路边的灯光有点暗，父亲好像有点矮小了，老了，从前我们都互相回避父女之间的身体接触，可是，那一刻，我有种冲动，急步走过去，在父亲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尝试着拥抱他，当我感觉到父亲并没有任何的抗拒感，才放心地热烈的拥抱他。
父亲的脸在这初夏的夜晚有点凉，我的热烈拥抱让他有点意外和惊喜。



我们家，不管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人成年后拥抱过父亲，他总是默默的为家里，为母亲为孩子们操心每件小事，日出而起，不管工作还是生活从不偷懒取巧。
我确信，从拥抱父亲的那一瞬间，他一定明白，其实父亲母亲在孩子心目中同等重要、缺一不可。虽然从长大起，我们很少交流，但我是爱父亲的，只是跟他一样羞于用言语和拥抱来表达。




关于父亲，人世间几十年的父女情，不是短短这篇文字能表达完的。断断续续，用这些简陋的文字记下这些，既为唤醒自己一些沉睡的记忆，也能记得以后多关心一些父亲的生活。




父爱如泉，尽在沉默寡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