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泽西小城Paterson离纽约30分钟车程，真实存在。电影《帕特森》(Paterson)以这座小城为背景，镜头展现着后工业化时代，标志为生锈的铁桥、简陋的住宅、废弃的红砖厂房，还有街上跑的五手、六手车。

故事里虚构的角色实际上生活在别处。如果说物质生活水平仅处于温饱与小康之间，人们精神生活的格局则非常不同。家里没有洗衣机烘干机只好到公共洗衣房的非洲裔居民脑子里琢磨着歌词怎么写；酒吧里的客人下国际象棋以外，闲聊时涉及罗密欧与朱丽叶，另外加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公共汽车上的乘客谈论姑娘、音乐和无政府主义；在衰败的街头，十来岁的小姑娘说自己对押韵并不在行，可她写出的诗句证明内心里她或许以Emily Dikenson为标杆。

Water falls from bright air, 

It falls like hair,

Falling across a young girl’s shoulders.

小姑娘留着长发，她的想象由Paterson小城的瀑布延伸至雨水。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直到比她年龄大很多的时候，不管到了庐山瀑布还是尼亚加拉瀑布，我仍以背诵一句人人熟记于心的“疑似银河落九天”为满足，没有意识到用自己的句子描述个人的感受更重要。

电影的主角也叫Paterson，他每周一的生活跟每周五没有多大区别，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程序，起床、早餐、上班、遛狗，晚上去酒吧喝点啤酒，每天都能让妻子吻到淡淡的大麦味道。Paterson在城里开公共汽车，每天同样时间按照同样的路线走过同样的街区，每天都在演示单调乏味。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诗人，其灵感全都来自新泽西小城的日常生活，不仅瀑布可以入诗，火柴不用擦着也能持续激发灵感。

Paterson公车司机的工作不如胸外科医生那么细腻，可他内心的感受力已经进入纳米级别。虽说公共空间里的Paterson不缺少显露勇猛的机会，他触碰到现实世界里每一个细节的时候主要体现出精心呵护的本能，跟妻子Laura一起的私人生活尤其如此。Laura没有清晰可辨的职业，她痴迷于用黑白两色构成的图案装饰目力所及的每一样物件，窗帘、地毯、桌布、纸巾、T恤、蛋糕，每次都能赢得Paterson实实在在的称赞，而不是社交媒体上的点赞。他不用电脑，不用手机。在现金流明显不够汹涌的条件下，少许犹豫过后，他仍然支持Laura花几百块买一把吉它满足尝鲜的热诚，虽然他知道妻子成为乡村歌手的机会并不比川普停发推特高出太多。近两个小时的电影中Laura只有一次创收，她烤的纸杯蛋糕到周末农夫市场上卖出了268美元，Paterson立即将“纸杯蛋糕皇后”的头衔授予了妻子。晚餐Laura准备了裹着甘蓝小包菜的馅饼，少许迟疑过后，他慢慢开始咀嚼、吞咽。世界上不存在难以下咽的食物，只要出自Laura的双手。我理解他的作派。我吃沙拉通常都会表现出非常享受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一直惦记着牛排，原料取材于广阔的牧场上自由行走、用最嫩的青草喂大的牛。吃沙拉有益于健康。

在Underwood夫妇这样的反英雄人物充斥屏幕的时候，Paterson是一个罕见的平凡英雄。当然Laura也做得不错，她认定丈夫的诗歌才华，从来没有动摇过信念。世界上的情感往往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能够持续多久却总是个问题，因为Paterson这样的角色主要存在于虚构作品中。毁坏比建构来得容易，Paterson没有向周边辐射出哪怕一丁点的负能量，他选择迎难而上，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却下意识地走上不太费神的道路。

Paterson夫妻为彼此的敏感脆弱提供了近乎完美的庇护。尽管如此，电影对婚姻的定位仍然比较悲观。故事中Paterson和Laura只有一次集体行动，他们去看了场老电影，结果回家后发现写满诗歌的笔记本被宠物狗撕得粉碎，重新贴到一起跟宇宙回到大爆炸前一样困难。或许婚姻幸福与艺术创作从来无法天然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