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匡满新作:我在地铁里老去
(2012-04-16 21:43:07)
标签:
杨匡满诗歌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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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铁里老去
1
我在地铁里老去
而在三月的榕树下播种根须
暴风雨觊觎之时
一只怯懦的鼹鼠
就躲入华丽的洞穴
头顶是履带辗过的歌唱
作为送别春天的礼物
闪电悬挂在看不见的地方
无论我昂首或者低眉
我由灯盏捕捉星空
由轨道拥抱大地
并且铺展叶片、花朵以及果实
我想象萧杀的树林如何坚挺
同时也想象一个婴儿
从诞生到衰老的过程
2
我在地铁里老去
却在异乡构思那些浪漫故事
我的同伴一个接一个
被带上花环或者就是花圈
我曾在地铁里为他们默哀
而我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于今在某个乡村大道踽踽独行
我知道所有的节气
在地铁里会合成一个节气
所有的人:工薪白领、游客、下级官员
还有行乞者、卖唱者
从孕妇跟前姗姗走过
一根粗绳将他们临时栓在一起
一根浸泡着啤酒花或汗味的
钢铁与铝的合金之绳
3
某个早晨选择我爬上地层
我惊讶于辉煌的廊壁
映出我苍老而愚钝的面孔
我只能王顾左右
佯装寻找草籽、柳条或者雨帘
其实是等待一位名叫时间的故交
天空忽然间越来越喧嚣
而脚下的地铁居然逐渐长大
繁衍而成粘状的蛛网
吸纳着因城市膨胀
不断沁出的血滴
4
我在地铁里老去
面对的事物唤不回青春记忆
几乎一半人都握着手机忙活
另一半人着超短裙向你诱惑
还有些人在争论利比亚的人权主权
这时候有人给我让座让我受宠若惊
我自问自答:我真的老了吗?
我原本是与地铁同龄的
怎么我老了它却越来越年青?
我在风挚电驰中白发千丈
千丈白发
5
我不是高官富翁
我卑微地窃喜那些奥迪那些宝马
时常被堵在二环三环四环五环
那就让它们多闻闻
空气中的铅分子硫分子和二氧化碳吧
这多少可以净化他们自身的灵魂
我已经不复年青
这世界越是陌生才越是真实
我觉得地铁里至少谎言不多
如同萍水相逢的的士司机
抑或南腔北调的洗脚妹子
他们会敢怒敢骂跟你讲真话
我还曾幻想在地铁里撞上我的初恋
幻想在爆棚的车厢里递去一支玫瑰
我的组织:皮肤、肌肉或骨骼
都在衰老
连地球太阳都会死亡
何况我们
即使达官贵人也都是一介蚁民
然而在地震海啸火山面前
毕竟最安全的是地铁
当然最安全的是缓坡之上苫草的房子
所以我从不羡慕权势
更厌恶那些靠说谎的钻营者
只要有大灾大难降临
他们失去的比你我多百倍千倍
我骄傲自己是地铁的一员
有人嘲笑我书生尔尔
却从无人举报过我腐败
我骄傲我常常是车厢里
高高举手紧握着扶把
等待着年轻人让出空座的一位
这也说明我的膝盖尚未缺钙
不至于向任何人做下跪的动作
或许某天我会突然倒毙
在我停止呼吸之前
我首先会祝福地铁里的人们
愿他们该打盹的打盹
该打电脑的打电脑
我想象他们的呼吸之中
或许有我留下的一个分子
最好是一个诗句
我相信他们也有我一样
对人间的怜悯和普渡苍生的慈悲
我们毕竟生活在地面
毕竟要躺着更要站着
地铁毕竟没有真的窗户、床和树林
地铁毕竟只是我们一个通道
一辆单车或一架风火之轮
无论榕树下槐树下杨树下
无论地上风暴多大阴霾多重
站着并行走着才是大写的人
每个人都有权利发出自己的哨音
指责那些油渍斑斑的通红鼻子
每个人都有权分享歌唱的阳光
并且让流水荡漾起牧笛的旋律
地铁7号车厢
身怀鸿鹄之志却以黄雀之态
飞离地铁
偷食过邻家的谷物
他从此不屑于与我为伍
身在高枝之上
而我也不屑于他身披的饰物
我只背倚青草
地铁8号车厢
也有中弹落难的鹰隼
他们仍以高仰的姿势
指点波涛之壮阔云霓之诡秘
我只相信清贫者的大脑
才会涌动高贵的思想
哪怕与真理擦肩而过
我为此欣慰
我在地铁里老去
三月的根须六月已长成森林
生灵们轮番浮出地面
呼唤温柔的暴风骤雨
地铁里从不飘扬旗帜
地铁里来风就特别猛烈
因为地铁离地核更近
它传达着地母融化一切的意志
因为地铁里同时深藏着
上苍关于自由幸福的种种暗示
我虽老去却依然步入地铁
尽管我眼睛昏花分不清昼夜
但我知道我的同伴们如头顶的鸽群
总能感知太阳落山和启明的星光
我在地铁里老去
一切五彩之轮都会旋转成白色
在我面前
脚印可以抹掉
我清楚某一天我的躯体
也会以一缕烟的方式升上天空
然后消失在某些人的梦里
而我琴键一样的心脏
愿像肖邦那样回到家乡
以及邻近家乡的大海大洋
我不需要纪念碑
那些网里风吹日晒很久了的
诗句
那些地铁里曾与我同行的
中山装
包括带窟窿的牛仔裤
便是我的纪念碑啊
连同眼镜架、购物袋、电子书
都是我的纪念碑啊
因此我不再窃喜
我在地铁里老去
老去的人是否都希望有个碑?
野心家总是幻想名垂青史
帝王公侯总是先造好自己的坟墓
然后就把沉重的石块压上自己头顶
我想
我只骄傲
转化为了地下的红外线
温暖过自己也温暖过别人
我只骄傲
接受阳光最后的拥抱
然后以同样的方式
去拥抱松林和大地
我知道微尘的方式就是大爱的方式
渗透的方式
我将多么幸福
博主附记:
元旦傍晚,我正在河边散步,接到诗人杨匡满电话,告诉我,他的长诗写完了,已经发给我,还说,这是他近20年最重要的作品,“里面是有骨头的”。
回家打开电子邮箱,下载这首诗,题目是《我在地铁里老去》,一口气读完,果然很有分量,叙述语调沉郁苍劲又细腻婉转。前不久,我刚收到杨匡满送我的新出的诗集《奔跑的风景》。对比这首新作,我觉得,不仅如作者所言,是他近20年最重要的作品,其实他走得更远,在这首新作中,诗人一改往日的诗风,简直可以说是颠覆了自己。
诗人把自己置身于地铁——这个现代化的象征性的巨型事物之中,置身于这个城市奔忙劳累的蚁族之中。地铁,这是一个没有四季之分的特殊空间,一个平等的世俗社会,虽然“地铁毕竟没有真的窗户、床和树林\地铁毕竟只是我们一个通道\一辆单车或一架风火之轮”,但这里却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因为“这世界越是陌生才越是真实\我觉得地铁里至少谎言不多\如同萍水相逢的的士司机\抑或南腔北调的洗脚妹子\他们会敢怒敢骂跟你讲真话”。
我卑微地窃喜那些奥迪那些宝马
时常被堵在二环三环四环五环
那就让它们多闻闻
空气中的铅分子硫分子和二氧化碳吧
这多少可以净化他们自身的灵魂
叙述者既是一位身份具体、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有着非常大众化的感受,但他同时又是地铁里一位超越的思考者:
天空忽然间越来越喧嚣
而脚下的地铁居然逐渐长大
繁衍而成粘状的蛛网
吸纳着因城市膨胀
不断沁出的血滴
2月1日,与杨匡满、张瑞田一起去看望周艾若老师,谈到匡满的这首新诗,艾若先生建议,不妨加些反映现实政治的内容,诗中的第10节就是匡满先生听取艾若先生的建议后新增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