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麦女
时令刚交芒种,天气明显的燥热起来。两场东南风一刮,鲁南平原上的小麦开始成熟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那绿茵茵的麦田就变成黄橙橙的了。
这地方地势是东高西低,小麦成熟也就自东向西,从沂蒙山脚下,越过微山湖,直到黄河边上,千里沃野一片金黄。唯有田间小路和田埂水渠上的茂密青草还碧绿着,横一条竖一条地把千里麦海切割成一块块方地。那一个个浓荫遮映着的村庄像浮动在麦海中一座座小巧玲珑的绿岛,被辉煌耀眼的麦浪层层簇拥着。
此时,无论是坐在家中还是走在路上,都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麦收时节独有的干燥呛人的麦香味儿。
这麦香一天天浓郁得让人坐不住了。
大田里时不时地有个把庄稼汉子在麦地里头上转悠,掐几个麦穗放鼻子上嗅嗅,在手里搓搓,再把搓出来的麦粒丢嘴里咬咬,借以推断开镰割麦的最佳时机。别看这一嗅一撮一咬,里边的讲究可大了,割早一天,麦子没熟好,麦粒就不饱满,割晚一天,麦穗炸了芒,手一碰就会掉麦粒。这一早一晚之间,每亩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收成就白丢了。一个麦粒就是一颗汗珠子呀。
傍晚的农户小院里,地上薄薄地泼了一层水,殷勤的女人在院中安上了饭桌,桌上多有一壶酒,还有一盘新下架的凉拌黄瓜。这是麦收大忙之前庄稼汉子们才可享受到的犒劳。
起风了。
孩子们在街上在村头迎风跑来跑去,欢快地唱着:
嗷——
凉快真凉快
麦子煎饼黄瓜菜
吃燎麦是乡村孩子们在这个季节里的一大乐事—跑到麦田里掐来一把还泛着些青色的麦穗,到灶火上一烤,噼噼啪啪一阵爆响,一股撩人口水的麦香就猛地钻到鼻孔里来了。忍住烫热,两手合拢把麦穗捂住使劲一搓,吹去烧得焦黑的麦壳,留在手心里的是一小堆绿莹莹鼓胀胀晶晶亮的麦粒儿,捡几粒丢到嘴里一咬,呀,清香四溢,顺着牙根一直侵入肠胃深处。
女人们操着扁担,去村头水井中挑来了水,从柴禾垛上拖出一捆捆冬天搓好的草绳——当地人也叫草腰子,浸在水中,泡好了好捆麦子。男人们“嗞嗞”地喝完了酒,就从屋角拽出挂在墙洞中因闲置了一年已经生了锈的镰刀。坐在院中,就着如水的月光和磨刀石,细细地磨起镰来。
嚯——嚯——嚯——
满世界都是磨镰刀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季节里,东山里拾麦子的队伍下山了。
一
小英她们是后半夜起身的。
她们这一拨有八九个人,除了小英,还有二婶福祥五嫂狗蛋娘八斤娘……都是些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大老娘们。他们好像走亲戚似的。一路上嘻嘻哈哈不停地说笑着。只有小英不吭不声地跟在她们后边。山里的路又窄又长,山里的夜却空旷的很,有了这些说笑声,也似乎才有了边沿。
二婶放慢脚步,等小英走上来,问:
“小英,是不是有点后悔来了?要是后悔来了,二婶送你回去,再回来赶她们还赶得上。”
“不,二婶。”
是啊,小英今天怎么不吭声呢?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觉得脚步有些沉沉的懒懒的。
动身前,二婶就这样问过小英。也难怪二婶这样问。每年下山拾麦子的,都是些嘴巴泼脸皮厚的大老娘们,从没有小英这样的大姑娘,连小媳妇也很少。老娘们谁也不愿意带她们出来。大姑娘小媳妇脸皮薄不担事儿,拾麦子可不比在自家地里干活,那可是到人家碗沿子上找粮食。谁能担保一点事儿不出?老娘们反正是老娘们啦,天上飞的九头鸟没见过,地上爬的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其余的什么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可大姑娘小媳妇就不一样了。平原地儿那些守坡护麦的,不定那个长了一副花花肠子,万一让人沾了点便宜去,寻死觅活地闹下事儿来。谁能担当得起?
当初小英找到二婶死缠活磨非要跟下山拾麦子时,二婶也不敢带她,她对小英说:
“傻闺女,这可是去拾麦子,不是走亲戚逛大集!”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说是去拾麦子,可跟要饭也差不多少,你能拉下脸来?”
“我——能!”
“那也不行。我得跟你爹你娘商量商量去。”
爹娘也没能拦住小英。爹最后说:
“去一趟也好,让她也知道过日子的难处,省得在家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做爹娘的养大了她反倒欠了她的债似的。”
石汪村周围的山上都是白花花的裸石,只村子所在的地方有巴掌大的一片土,各家的地都锅一块碗一块地散落在石头缝里。小英上学时,平原地儿的同学讲了一个笑话,说是山里一个人去种地,他家的地一共有13块,他种了12块,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那一块了,当他赌气拿起脚下的草帽回家时,你们猜怎么着?他发现那块地就在草帽底下盖着呢。坐在一旁的小英没有笑也没有抬头,她两眼直直地盯在桌上摊开的书上,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见。
从石汪到山口有八、九里路,路很窄,两边小孩般高矮的石头漫山遍野密密地蹲伏着,山路就蛇一般地在石头间弯弯曲曲地寻缝绕行。夜色中看去,黑压压地像是蹲了一山的人,似乎是一支队伍走累了,正散蹲在路旁歇脚。
在山外镇上的中学读书时,小英一个人不知从这条小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每次从这儿走过,小英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觉得它们会突然间站起来和她一起向前走,她将被这群人裹挟而去。今天,她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正走着,忽听见前边似乎有人声,细听起来那声音清晰了许多,好像也是女人的声音。八斤娘说:“这准也是下山拾麦子的。”于是放开嗓门喊道:
“哎——前边的——你们是哪村的……”
喊声碰到四周的山壁上,又撞回来,发出一串回声,“哪村的哪村的哪村的……”
就听见前边答道:“俺是峣峤沟的,你们是哪村的?”
又是一串“哪村的哪村的哪村的……”
她们还没来得及搭腔,就听见后边什么地方有人答:“俺是石汪的。”
周围的山又一起呼应:“石汪的石汪的石汪的……”
福祥五嫂耳朵尖,说:“后边的准是咱村后街连成家的她们下来了。”
此起彼落的喊话声把小英心中的恐惧赶走了。她知道前边不远就到去峣峤沟的三叉路口了。在山外上学时,她和峣峤沟的宋兆溪每次都是在这儿会齐下山或是分手回家。
现在是六月,如果是白天,可以看见满岭满山的石头缝里,远远近近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疏一片密一片的,稀的像星星,密的像白云。这是一种中药,再过十天半月就是采集它们的最好季节了。小英每年都要摘好多,晒干了用麻袋装上到山外镇上的收购站去换钱。这东西不压秤也不值钱,一麻袋只十多斤,能卖个五六块钱。槐米值钱,可山里的槐树太少,采的人又太多了。
她们出来每人只带了很少的吃的。小英娘让小英多背点儿煎饼,二婶说:“身上背这么多煎饼怎么拾麦子?走到哪儿吃哪儿,这是拾麦子的老规矩,有我就饿不着咱闺女。”
一拨人前呼后应,说说笑笑,走出山口时,天还没有亮,只比刚出村时白了一点儿,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身后黑黢黢山的影子正从天幕上渐渐分离出来。
二
越往前走,天越亮,路也越宽了。
小英她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缓慢的大下坡上,路两边的地里种的多是花生,也有几块麦田,但早已收割完毕耕翻起来,准备种秋庄稼了。
这儿和山里也差不多,地高土薄无水,庄稼熟得早,也属于靠天吃饭一类。小英想起小时候跟爹去队里分麦子的情景,那时吃大锅饭,全家六口人的麦子一个盆一只瓢就端回来了。这几年地分给各家来种,虽说粮食还是不够吃的,可人不用都在家里拴着了,男人们能踢能蹦的都跑出去打工挣钱。小英的两个哥哥自己在山上开了一个石塘,准备打石头卖,石塘开出来之后,才发觉通往石汪的山路根本进不来拖拉机,石头运不出去,几个月的功夫赔上了不算,还白白搭上几百块钱的炸药,只好跑到前山别人的石塘里帮工。小英星期六从学校回家背下个星期吃的煎饼时,有时碰上大哥二哥从前山回家来,他们那又黑又瘦,一双被石头磨蹭得发白的手上净是血口子的模样,让小英不忍心去看。在学校,同学们笑话她衣服上的补丁,也像山里的地一样了。她本来是下了决心回家来向娘要点钱扯块布做件新衣裳的,可她怎么能张得开口呢?
叮铃铃——,身后一阵自行车铃响,小英往路边闪,听得骑车人问:“表姨,你们这是干么去?”
“是小溪呀。这时候下山,还能干么去?拾麦子呗。”
小英正低头走路想心事,忽听得跟二婶说话的这个声音耳熟,抬头一望,正碰上那人也转过头看她,俩人目光一碰,触电似的又分开了。小英低头心想,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他。
又听得二婶说:“小溪,你这是干么去,不是说你跟你师傅随乡里的建筑队去济南了吗?
“放了半月假让回来割麦子,我回家一看,咱的麦子早熟了,都收完了。”
“你家那点儿麦子,还用你打省城回来割呀,是攒了钱回家来相媳妇吧?”
“不是,不是,你看我这个样,谁愿意跟咱呀,别人都回来了,我也回来看看。我这是去还同学的车子。”
小英这时已走到二婶跟前,宋兆溪装作才看见小英的样子:“石秀英,你也去拾麦子呀?”
小英只“嗯”了一声。
宋兆溪一时竟有些心慌,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忙转头问二婶:“表姨,你们这是去哪儿拾麦子啊?”
“一直往西走,出泗水地界到曲阜兖州地界去,赶茬儿往西拾,那边麦子晚。”
“俺大嫂她们昨儿个也去那边了,表姨,我用车子带你一段吧,正好顺路。”
“不用啦,俺们一大帮人呢,忙你的去吧。”
小英抬头看时,见宋兆溪也正看自己,忙又低下头去了。
“表姨,过几天我去找俺大嫂驮麦子,你准备好,到时候我给你一块儿捎回来。”
听得自行车哗哗啦啦地走远了,小英才又抬起头来。
二婶这时和小英并排走路,问:“小英,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二婶?”
“你姑给你提的那门亲事定下来没有?”
“没有。”
“怎么没有?听你娘说,不是连八字都换了吗?”
“那是他们的事儿,我不知道。”
二婶一直想把小英说给她的表外甥宋兆溪当媳妇,“我看他们俩再般配不过了,又是同学。”可是小英的爹娘却不赞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自古的定理,峣峤沟那地方比咱石汪还穷哩,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那村的光棍得用大卡车拉,不行不行!”根本没给小英透话,爹娘就一口绝了。小英后来听说了这事儿也未置可否。姑姑介绍的那一个,她被逼没法,也去见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印象,但她仍然摇摇头。
“那一家和你姑一个村也是大孔家村的吧?”
“嗯。”
“咱拾麦子就在那一带,你可以住到你姑家去。”
“我可不愿意去给俺姑丢人。二婶,求你个事儿,咱千万别去大孔家村拾麦子。”
三
当东方的天边布满了紫色云霞的时候,小英她们已经站在鲁南大平原上了。
二婶年纪大些,又是老拾麦子的,自然成了这一拨人的首领。她招呼大家在路边一口“呯呯呯”正在抽水的机井屋旁停下,吃下山后的第一顿饭。
“早饭咱们就不进村了,先糊弄一顿,中午再进村吃饭。”
小英没注意二婶在说什么,她被夏季清晨大平原上的景色迷住了。
一轮清新红润的朝阳正渐渐升起,刚才那紫色的云霞已被烧成金黄与火红。与天接壤的大平原在太阳露出来的一刹那被惊醒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橙黄静静地从天边铺展过来,眨眼的功夫就流过了小英的脚下。小英只觉得眼前一片灿烂。这时,远处又有朦朦胧胧的一层白雾飘渺升起,慢慢幻化成淡淡的紫雾,轻舒曼卷笼盖在那橙黄的上方,沉寂了一夜的大平原因之变得温柔神秘并蕴含了一种召唤。
久久地凝视着这奇妙无比的景色,小英的心也渐渐明朗起来。忽然她的双眼有些迷离,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条明亮的小溪弯弯折折地流出群山,流进平原,它在大平原上开始变得宽阔沉着……这时小英觉得一团红云涌近她的眼帘,她努力睁开眼睛,原来那紫雾已被朝霞浸染成一片粉红,笼罩了远远近近的平原,直达天边。嗬!这平原的早晨真美!小英真想向那红雾跑去,拢住它,抱住它,扑进那火红金黄粉红橙黄的灿烂里,永远追逐着它们,捕捉着它们。
小英站在一块刚割完麦子的田边,就这样痴痴地想着,看着。
大伙填饱了肚子,又轮流趴到抽水机的水管上喝足了水,就进地拾麦子。
刚开始,大家都拥在一块地里拾,像平原地儿割麦子那样,雁翅排开,齐头并进,拾着拾着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有的向北,有的向西,有的向南,但又都保持着互相能看得见的距离。
二婶对小英说:“你就跟着我,我拾你也拾,我跑你也跑,多长个心眼,啊!”
小英不明白还要跑什么,但她还是点点头,心想反正跟紧二婶就是了。
拾了好大一会儿,眼看二婶手中装麦穗的化肥袋已经鼓鼓囊囊的好象有不少货色了,小英袋子里的麦穗头还区区可数,就有些着急,说:“二婶,这哪有麦子呀?”
二婶直起腰看看她,笑了:“傻闺女,哪有你这样拾麦子的,得煞下腰去,看脚底下,别光往前看,这跟割草一个理,光往前跑,就什么草也割不着。”
小英照二婶说的那样煞下腰去,果然见自己脚底下就有两个麦穗,往前移一步,又看见一穗,再往前,又有几穗。
化肥袋子慢慢鼓胀起来了,拎袋子的手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分量,背上也慢慢有了烧灼感,不用看就知道上面的太阳已经炽白一团了。
小英直起身来,揉揉隐隐酸痛的腰,回头望去,吃早饭的那个小机屋已经看不见了。同来的伙伴们几粒芝麻似的散落在宽阔无垠的麦田里,都虾着腰拾麦子,更远处,又是一群拾麦子的星散在麦田里。二婶在自己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像一头贪食的猪,头也不抬地朝前拱。再往前,肯定是一条大公路,沿路的树像一道绿墙似的从远处排列过来又向远处延伸而去,许多大车小辆慌慌张张地在那道绿墙里跑来跑去,不时有尖厉的喇叭声传过来。隔着绿墙,可以看到路那边的小麦还没有割完,黄澄澄的颜色从绿墙底部的间隙中透过来。在遍地金黄的五黄六月里,那道绿墙的颜色特别醒目,亮得耀眼。
平原太大了,没边没沿的让人心慌。小英不由得转身朝自己家乡的方向看去,可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大山的影子,它们已消失在白晃晃的天光中了。
临近吃中午饭的时候,她们就在公路上的树荫下歇息,各自整理自己一上午的战果。小英也学别人的样儿,在树荫下找了个平坦干净的地方坐下,脱下鞋拿在手里搓麦穗。搓一会儿,吹走麦糠,再搓一会儿,吹走麦糠,最后一小堆麦粒留在地上。看着这点儿麦粒,小英真发愁,轻轻叹气,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化肥袋子装满呢?
二婶一旁劝她:“闺女,别发愁,谁第一次出来都这样,我第一次出来还不如你呢。”
搓完了麦粒,二婶就招呼大伙儿分散进村找饭吃。
二婶头前走,小英端着碗缩在二婶身后连头也不敢抬。
二婶给小英鼓劲:“小英,这没什么丢人的,咱无非就是去找碗水喝找口饭吃,拾麦子的都这样,谁出来拾麦子还带着厨屋。”
进了村,走到第一家,大门正好开着,刚要开口,大门“嘭”地一声就关上了。小英觉得那“嘭”地一声像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顿时脸上就火烧火燎起来。
还没走到第二家门口,一条狗就汪汪地叫着窜出门来,二婶用在路上折的一根树枝赶着狗,一边“婶子”“大娘”地喊着,求人家给口汤喝,喊了好几声,才有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喝住了狗,看了二婶和小英一眼,又转身走回去,不一会儿,一个小女孩手拿两半块煎饼颠颠地跑出来,伸手送给二婶:
“呶,给你,俺爹说只给你这一次,以后别再来了。”
二婶谢了那小女孩,接过煎饼,递给小英一块,小英怕烫似的忙缩回手去:
“二婶,我还不饿。”
二婶一瞪眼,低声喝道:“快拿住!这会儿没功夫跟你推推让让的。”
第三家出来个老婆婆,接过二婶和小英的碗,给每人盛了一碗玉米糊糊,叹了口气说:
“嗨,这么热的天,出来要饭也真不容易。”
二婶说:“俺是东山里来拾麦子的。你老人家这么好心眼,一定福寿双全。”
两人站在这家门口,一气喝完了那碗糊糊,又去敲一家的大门。
门开处出来一个老娘们,皱眉皱鼻子地说:“又是要饭的,看你俩不老不少的,不在家好好劳动跑出来要饭吃,就不嫌丢人,这么大闺女啦。”
小英站在二婶身后,听了这话,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二婶忙解释:“大婶子,俺不是要饭的,是东山里来拾麦子的。”
“我知道,又是遭灾了不是,你们年年来年年都是这句话。”
“唉——灾倒是没遭,就是地少,又没水,收不上吃的,但凡有一点办法,俺也不能出来露这个脸呀。”
“好啦好啦,别哭穷啦,俺吃过饭啦,没东西给你们。”
“大婶子,给块煎饼也行呀。”
“没有煎饼,快走吧,别耽误了别的饭门。”
敲了十几家的门,两人才算把肚子勉强填饱,便忙忙地出村,会齐了她们几个,越过公路,进入那片还在收割中的麦田。
小英就这样跟着二婶又要了几顿饭,脸就慢慢地拉下来了。再要饭时,小英也能跟着“婶子大娘”地喊上几声了。
四
下午的太阳比上午可厉害多了,刚刚失去麦棵覆盖的大地裸露在烈日之下,水分被蒸腾出来,使小英她们像是置身于一个热烘烘闷腾腾的蒸笼之中,体内的汗水排泄不出来,不一会便头晕目眩起来。
中午的歇息,使小英的腰背比上午更加酸痛难忍,恨不得一下折断了还好受些。直起腰来站站,反而比弯着腰更难受。来之前,小英给自己定下了平均每天拾30斤小麦的计划,这样半个月就可拾450斤,每斤按六角钱算,到集市上可卖得270元钱,再加上自己在下学这一年中割草挖草药卖得的50多元钱,自己就有320多元钱了。想到这里小英觉得咬紧牙受这半个月的罪,也值得。她发现就在自己愣神的这一会儿,二婶她们已经拾出去半截麦地了,于是她赶紧煞下腰,头也不抬地拾起麦子来。
第一天晚上,小英她们就在公路上的那一排高高的绿墙下边躺下来,各自枕着自己拾来的麦子睡了一夜。
二婶她们头一沾地便呼呼地睡去了,小英却一时无法入睡。
天上有一两朵丝样轻盈的云飘忽游移,衬着清静的天,一弯彩月已升到半天,有淡淡的辉光,满天的星星却是很明亮耀眼。
小英躺在这群赶了半夜路又劳累一天的女人们中间。
半透明的夜光中,这群女人躺在地上显现的是一排黑色的不太真实的影象。小英大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辗转了几次,总觉得不太舒适。她还是第一次在露天地里睡觉,尽管是睡在一群女人中间,小英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那是少女的特有的拘谨与羞涩。反复了好几次,试过了各种姿式,她最后选定了向左侧躺卧,曲背缩腿,两手抱在胸前,像是一只怕冷的小狗蜷曲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又下意识地把衣领前解开的第一个纽扣扣上,把脖子以下的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安定了一些。
平原上有风丝丝吹来,伴着远处灯火闪烁的打麦场上的隆隆机器声,一漾一荡,轻轻地掠过这群女人的身上,裹带而来的麦子的清香直灌进小英的耳鼻,她静静地吸了一两口,全身才舒展下来。但有了这清爽的风吹过,小英觉得身体腻腻地难受,出了一天的汗,没洗头没洗脸没洗澡,就这么脏呼呼地躺下了,那种说不出的难受一阵又一阵地充满了她。她觉得身上什么地方有些痒,抓了抓脸,又挠了挠脖子和前胸后背,越挠越抓越觉得周身骚痒难耐,指甲缝也在发胀,不用看她也知道指甲中塞满了泥土污垢。此时小英最大的愿望不是吃饭也不是睡觉,而是水。想到水,小英的心又有些酸酸涩涩的了,想不到在外面找生活是如此的难,连世界上最不值钱的水也弄不到一瓢。身旁这些老娘们却没有心思顾及到这些,刚才临睡前,她们高一声低一低长一声短一声的,叽叽喳喳说个嚷个不停,听得出,她们对今天的收获很满意。
周围是低一声高一声的鼾声,而上方的天却很高很深很静谧,小英就这样躺在地上,一些细小的砂石硌着她的脊背。她望着天空,恍恍惚惚地想自己的心事。她再次翻身时,感到头下硬硬的,很实在,那是垫在头下的麦子,小英不由自主地又兴奋起来。
临睡前,二婶掂了掂她的麦袋,说:“不错,小英,读了书的人就是心灵手巧,不干是不干,一干就比别人强,你这头一天至少也拾了十多斤。”
十多斤,小英在心里盘算,头一天手生,往后几天拾顺了手,每天拾30斤的计划看来还是不成问题。这样想着,小英的心又暢快起来,疲累肮脏委屈这所有的艰难困苦一下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似乎看到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像这静美飘渺的夜空一样,正在遥远的那一边注视着她,等待着她,她正一步步向它走近。
小英睡熟了。
第二天,她们仍在这一带活动,边拾边向西移动。傍晚的时候,她们来到一个紧靠泗河的小村子。二婶前些年下山拾麦子到这村上找水喝时,认识了村头一家的老两口,喝水间一搭话,彼此都觉得挺投脾气,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以后每年下山拾麦子二婶都要到老两口家里落落脚。有一年麦季二婶没下山,老两口还挂念得不行,第二年见了二婶直埋怨她怎么也不托人捎个口信来。
晚上,她们就在老两口的院子里打地铺住了一夜,小英这才捞着拉上二婶她们到村后泗河里洗了个澡。第三天一早,她们把两天来拾的麦子先寄存在老两口家,说好回山里时再来背上,一伙人就又朝曲阜方向拾过去了。
五
第三天拾麦时,小英嫌一只手拎口袋一只手拾麦子效率太低,便找了一根细绳子穿在化肥袋口上,然后系在腰间,这样就可以用两只手同时拾麦子了。但小英很快发现,即是便是这样,自己也根本无法完成每天拾30斤麦子的计划。不光她,连二婶这样的拾麦老手也拾不到,小英对自己的如意算盘失去信心了。而这天的一次尴尬经历,更是伤了她的自尊心。
当时,她们一伙儿正在一块麦田里拾麦子,突然间狗蛋娘八斤娘二婶她们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撒腿跑了起来。二婶边跑边喊:“小英,快跑!快跑啊!”
小英一时间愣住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明白二婶她们跑什么?她向四周看了看,一切如常都很平静,远处传来打麦场上脱谷机的不间断的轰鸣声,近处那台小型割麦机仍突突突突地向前走,割下的麦棵成扇面向它的一侧倒下去。直到她终于看到一个干瘦的男人凶恶地向她扑来时,她都没动,事后她说:“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大天白日的,咱们拾麦子,一不偷二没抢,怕什么?”
那男人跑到离小英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凶恶地望着小英,嘴里直喘粗气。小英很平静很奇怪地看着他那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对峙的时间很短,之后那男人就扭转身朝二婶她们追下去了。
小英再见到二婶她们时,二婶她们对小英的安然无恙感到纳闷:那瘦男人为什么不抓小英,只顾着追她们呢?
二婶说:“我说你怎么不跑呢,原来你还糊涂着哪,刚才咱们拾麦子的那块地是人家刚割完的,人家还没拾哪。”
小英说:“他们也拾麦子吗?”
“拾,按规矩人家拾完了头一遍才许我们进去拾。”
“噢——我说怎么今天这块地里的麦穗这么多呢。哎,二婶,头一天下午那块麦田不也是才割完吗,怎么没人管?”
“那不是咱趁响午头上进去的吗?响午头太阳大,人家都回家吃饭歇凉去了,地里没人。”
小英这才明白,二婶她们见自己没被人家抓住为什么那么奇怪了。
众人骂了几句那个干瘦的护坡男人,说说笑笑地又散开去拾麦子了。
二婶叮嘱小英:“这回算你命好,以后可得多留点神啦,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叫你跟紧我,我跑你就跑,你忘了吗?这些看麦子护坡的可坏啦,让他们抓住,别的不说,你拾了多半天的麦子就算白拾了。”
小英看看腰里沉甸的麦袋,很为自己庆幸。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拾麦子吃苦受累不怕,要饭看人白眼不说,还被别人撵得满地跑,跟撵兔子似的,小英实在是接受不了。
六
第四天上午,宋兆溪来了。
二婶问她:“见着你大嫂她们了吗?”
“见着了,她告诉我你们在这边。”
“嗯,昨天我们碰上了。她拾了多少啦,有百多斤了吧?”
“没有,早着呢,她说今年的麦子割得干净,拾不着。你拾了多少啦表姨,我给你捎回去吧。”
“真来给我驮麦了啦?俺外甥对表姨还真孝顺哩。”
“嘿嘿。”
宋兆溪不好意思地呲牙笑笑,扭头朝四下里张望。
“找谁呢?”
“不找谁不找谁。”
“算了吧,小溪,你还跟我打哑巴禅?你等着,我给你喊去。”
小英听见二婶喊匆匆跑过来。
“宋兆溪,是你呀,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小英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捋了一把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头发,很高兴地说。
“我——我给俺表姨来驮麦子。”宋兆溪没想到自己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说,他看了看二婶。
“也顺便来看看你。”二婶对小英说,“你们老同学说话吧,我先去拾麦子了。”
“咱到那边树底下凉快凉快去吧,今天热死了。”小英说。
宋兆溪推着自行车,跟小英来到一棵大树下面。
“石秀英,我再过几天就回建筑队去了,我来问问你在济南捎点儿什么东西不?”闷了老半天,宋兆溪才找到这句话。
“不捎什么。”
“我现在正跟一个老师学木匠,再过两年就出徒了,到时候,你家要是盖屋打家俱就不用找别人啦,我免费服务。”
“那好哇,到时候找你你可别装着不认识。”
“嗨,看你说的,不认识谁也得认识你呀,老同学嘛。哎,小英,你为什么要出来拾麦子呢?”
“不为什么,在家闲着也没事儿。”
“天这么热,你别再拾了。那天我在路上碰上你们,心里就一直放不下。”
“这么多人拾麦子呢,又不是我一个人。”
“另外,还有一个事儿我想解释一下,”宋兆溪吞吞吐吐地说,“就是春节提亲的事儿,那事我并不知道,是俺娘跟俺表姨嘀咕起来的。”
小英只觉得脸上涌上来一阵热意。她微低了头,好一会儿才说:
“你还有别的事吗?”
“就是这事儿,我觉得这事儿是我不好……”
“你别再说了。”
小英见他怔怔的,怕他再说出什么别的话来,慌忙丢下一句:“你走吧,我要去拾麦子了。”就转身跑开了。
七
天似乎越来越长,觉得埋头拾了好久了,抬头一望,那毒辣辣的太阳还在原来的地方,根本就没挪窝,它跟小英摽上劲儿了。
麦茬在脚底下噼噼啪啪地响着,粗壮一点的儿的麦茬被太阳晒硬了腰杆,不甘心就这样被人踩倒,便挺起被镰刀割出的尖刃,向人的鞋底鞋帮刺去。小英脚上的布鞋的鞋帮早被刺破了好几处,虽暂时还未刺穿,但小英已感到那尖锐的刺痛了。
长长细细的麦芒把小英的手臂扎出了一个个红点,经过几天太阳的暴晒,变成了一个个小水泡,挺着白里透黄的脓头,密密麻麻地像那种俯在庄稼叶子背面的腻虫似的,布满了小英的手臂,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不远的地方。那几个大老娘们一个个朝太阳高高地撅着肥大的屁股,上身朝地上拱去,头也不抬一刻不停的拾麦子。
小英发现她们并不老老实实地拾麦子,而是有意地挨近那些未割倒的麦子或是割倒了还没运走的麦子,朝四周看看没人,伸手就采上一大掐麦穗,然后迅速离开。这样拾麦子的效率自然高了,小英很为她们担心,心想无怪乎人家看坡的要追她们撵她们,哪有这样拾麦子的!
小英总与她们保持一点儿距离,以表明自己的清白。但老老实实地拾麦子的确拾得太慢了,有时,小英禁不住诱惑,也想学她们来个快速拾麦,但还没等去做,只是向那边靠近了几步,小英就觉得心咚咚地块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终究还是不敢。
小英从心里佩服那些婶子嫂子们吃苦的耐性,也暗暗赞叹她们为了生存而不顾脸面不顾羞耻的行为。也许她们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那样连偷带抢的拾麦法有什么丢人的地方,瞧她们休息时互相比试今天谁拾得多时的那股高兴劲儿,好像都拾到了大元宝似的。也许苦惯了苦透了就不觉得苦了。小英还不行,早上从一个麦秸垛下边被二婶喊起来时,小英觉得自己还跟没睡觉时一样,困的要死,乏得要命,心里想赶快起来跟二婶去拾麦子,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就是动不了。后半夜的露水很大,头发和衣服都是湿漉漉的,像是无数条绳子箍在身上。要是这时在家里,爹娘骂死她也不会起床。
从宋兆溪来过之后,小英好像被泄了一股气似的,自己当初要死要活的闹着要跟二婶下山拾麦子,爹娘答应后自己兴冲冲地跟着二婶往山外跑,恨不得一口气就拾净一大块麦田的那股心颈儿一下子就没有了。有时候一个大麦穗就在近旁,挪半步伸伸手就可以捡到。她却懒得去拾进袋里去。
二婶很诧异小英情绪变化之快,问她:
“小英,你别是身上不舒服吧?是不是这两天该来那个啦?”
小英摇摇头。
二婶疑惑地说:“不行你就歇一天。”
歇?在那里歇呀?小英心里苦笑着说。她使劲摇了一下脑袋,似乎是想把那种莫名的烦恼从身上晃掉。她让自己又想到了自己那个计划,于是,她重新振作起来,也像二婶她们那样,冲太阳高高地撅起屁股,埋头朝前拾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