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事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上面所引的唐朝诗人白居易这首诗名叫《中隐》。白居易把王维那样身居庙堂之上而心怀隐逸之志的士人称为“大隐”,把那些避身深山的隐士称为“小隐”,把自己这样担任点儿清闲官职的人呼作“中隐”。他在洛阳城中为自己建起了“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池桥道间之”的住宅园林,在闹市中开辟出一个充满山林气息的生活空间,过起了优哉悠哉的“中隐”生活。
由于白居易诗名隆盛,他的“中隐”理论和他建在都市中的住宅园林,对后世影响极大。中唐之后,住宅园林在洛阳等大城市蓬勃涌现,北宋时洛阳一城的名园就有19座,南宋时吴兴城内外的园林有32处。明、清时,苏州的园林建筑居全国之首。
隐于山林的,肉体和精神都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人。朝、市之隐,隐去的只是精神,是个性,是思想,上朝办公还得另一副嘴脸去应对皇帝和上司。这种分裂的人格在古典园林的建筑特点和风格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比如:
高低错落、蜿蜒曲折的规划设计,其中蕴含了“委曲求全”的心态;
弯弯曲曲的小径、回廊,是为了曲径通幽——通向园林主人深刻的思想和卓而不群的品格;
打破对称的建筑格局,隐晦地反映了他们对现有秩序的反叛意识;
园林的高墙隔绝了俗世的喧哗,墙外是车水马龙,而一墙之隔的内部却是另外的一片世界,这种静与闹的强烈反差,强调的是主人对精神自由和独立的渴望;
太湖石的大量使用,孔的通透、貌的萎缩、石的坚硬,象征着主人对世事的洞明、折腰屈膝的不甘以及内在品格的坚强;
“壶中山水”的建筑思想,利用各种手段拓展视觉空间,反映了在既定的狭小空间中的生存智慧……
从园林的题名也可以看到士大夫们的精神寄托所在,比如苏州的几大名园:拙政园,园主王献臣乃明弘治进士受东厂诬陷罢官失意回乡,请文征明设计建造此园,借《闲居赋》句意:“‘孝乎为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网师园,清乾隆光禄寺少卿宋宗元从官场“倦游归来”修建而成,借故址万卷堂“渔隐”之名,自比渔人,以“网师”命之,表示自己只适合做江河渔翁;退思园,“退思”语出《左传"鲁宣公十二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进忠,退思补过。”
如果你有机会在江南古典园林里徜徉,触目皆是“求真”“印心”“邃谷”“卧云”“洗耳”“遂初”这类标举人格完善的题额。这些官场的不得意者,在城市中购建园林,自比上古隐逸圣贤。一方面借园林题名寓意超凡出世,另一方面又寄托了他们强烈的社会情感。
然而,中国古代士大夫们在古典园林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并不在此,而在于表现与体味永恒而和谐的宇宙韵律。这种和谐而永恒的宇宙韵律,不仅建立在景物与审美感受的契合上,更深深地植根于士大夫们心性之中。他们对园林的赏悦,是与对自己人格的完善融为一体的。请听他们的心声:
世事徒乱纷,我心方浩荡。惟将山与水,处处谐真赏。——皇甫冉
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李白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苏舜钦
……
没人能数得清古诗文中这类句子究竟有多少。
中国古典园林只不过是士人隐逸文化留下来的遗产,是士大夫阶层精神生活的一个外壳。它的清幽,它的深邃,它的柔美,它的雅致……都是士人精神品格的象征和符号。遗存至今的古典园林,用自己的存在,无言地向我们这些后来者诉说着那个远去的历史时代,诉说着在那个历史时代中曾有那么一群特殊的人们,有过那么一种精神追求,经历过那样一种隐居生活。
(本文写于2005年4月,原名为《隐逸文化与古典园林》,曾发表于《万年基业》2005年第四期,此处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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