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饥饿来临的时候,我还不到上小学的年纪。
别人记忆中的饥饿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记忆中饥饿的感觉是怎么也坐不住,老在地上打转,好像寻觅什么,虽然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父母去上班,就把我锁在家里。
我的眼光常常盯在高高地吊在屋角的一只篮子上——那里边有晒好的馒头干。
当时粮食定量供应,母亲是教师,每月的口粮中有3斤白面,母亲每月都把这3斤白面买成馒头拿回家来,用刀仔细地切成片,然后摊在一张报纸上凉干——这就是我的饼干了。
每当收那些凉干的馒头片时,我就像一只小巴狗似的,牵住妈妈的衣襟,跟在妈妈的身后,乖乖的,一声不响,眼睛盯住那些馒头片。
妈妈仔细地把凉干的馒头片收到一个方方的漆得花花绿绿的上面写满了曲里拐弯不知是哪国洋字的铁点心盒子里,盖上,放在一只篮子中,高高地挂在屋角上。然后把掉在凉馒头片的那张报纸上的馒头糁用手拢在一块儿,再把那张报纸折起来。这时,站在一旁的我就赶紧仰起脸,张开自己的小嘴,等着了。妈妈把折起的报纸的一端放在我的嘴上,自己也下意识地嘬着嘴,好像她也准备着有什么人来向她的嘴里倒馒头糁似的。
我听见馒头糁从顺着纸面向下滑落的沙沙声,那声音很好听,就像一群小老鼠黑夜里在顶棚上走路。
终于,有馒头糁落在我的舌头上了,一粒,两粒,三粒,数不清的颗粒落下来了。我用舌尖把几粒馒头糁推到前边的门牙上,上下门牙用力一对,“咯嘣”,打雷似的一声脆响,真酥真脆呀,接着,就有一股泛着点儿甜头的特别刺激的香味,像一缕白烟似的飘进我洞开的嗓子眼里去了,从那里直达五脏六腑,肠胃立即剧烈地蠕动起来。口腔里上下左右忽然间洞开了无数条小溪,无数条溪水汇集在嘴里,很快漫上了舌头,淹没了堆在舌头上的馒头糁。等我想用牙去咬那些颗粒,再享受一下那“咯嘣”一声所带来的酥脆的快感时,馒头糁早已无影无踪,变成水一样的东西掺和在口水之中了。此时,剧烈蠕动的肠胃早已迫不及待,那口水被猛地吸下,如落入一口深井一般,发出“咕咚”的声响。
妈妈手里的那张折起来的报纸在我嘴上放得很平,现在想来大概有30度角左右,那些馒头糁要在妈妈手的抖动下才能徐徐落下,因此每次吃馒头糁的过程可以延续很长时间,我也就可以多次享受到用门牙咬馒头糁的“咯嘣”一声的酥脆快感。
妈妈边抖动着那张报纸边念叨着:“张大点儿嘴,哎——再张大点儿,哎——好!”又念叨着随口编的歌谣:
馍馍糁,香又脆,
小狗小狗张开嘴,
馍馍糁,脆又香,
小狗吃了汪汪汪。
这时,我就赶紧“汪汪汪”地叫几声。
我知道我这样一叫妈妈就会笑了,妈妈这时笑得最美了。
我最爱看妈妈这时的笑了。我觉得妈妈的心也在笑。我为能让妈妈开心地笑一次而感到幸福无比,平时太难得看到妈妈这样的笑脸了。
于是,我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直引得妈妈笑出泪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乖孩子听话,今天别向妈妈要了,这些都是你的,谁也不吃,都给你留着,一天一片,啊!”
那些馒头片,那些又脆又香又甜的馒头片,是我童年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