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七月槐花开
(2010-08-30 23: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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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苏严的短篇小说 |
他记得他有一个温暖的家,那个家很美,就像他家门前老槐树上的喜鹊窝,窝里的小喜鹊欢快地露出脑袋,在白色的槐花丛中稚嫩地叫着。
有个叫父亲的人曾和他约定说:“儿子,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前提是你也要爱我。”
他还记得,那个叫父亲的人用粗大的食指和他的食指紧扣着,他深深地记得当初的约定。那慈祥的微笑,就像是他整晚抱在怀里的小熊,很温暖。那个叫父亲的,近十年来,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他守着他们当初的约定。
那约定真美好,就像是五月的槐花,纯洁,又夹着淡淡的香味。
可这一切,都在他这天早上起床后都没有了。那天太阳很刺眼,他是被太阳刺醒的。醒来后的他看着墙上古老的时钟,已经过了九点,上学的时间早就过了。
他连忙起床,客厅里,那个叫父亲的人坐在桌旁,抽着烟。他看到桌上有包子,顺手拿起,准备在去学校的路上吃,正好还可能赶得上第三节课。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刚拿起包子的时候,父亲的手掀翻了桌上放着包子的盘子,然后怒气地甩下一句话:“上什么学,吃什么吃,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也别去。”
他是到中午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原因的。因为客厅里聚满了人,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突然陌生的人群。
他不再姓章,也不再叫章鸿林,别人都叫他婊子的儿子,杂种。
那个不知道和哪个男人在哪个草垛里苟合,并在十个月后把他生下来的母亲走了。在这个父亲上夜班的深夜,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走了。走的时候,母亲带走了他的姐姐,留下了他。
他并不是这个叫父亲的人的亲生儿子,从他记事开始,印象中都是母亲一个人。 只是在他四岁时,母亲便带着他和大自己五岁的姐姐来到了这里。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说着,他们都想为他们的愤愤不平与同情而表示一下,表示的结果都是对他母亲的唾骂。母亲为什么要带走姐姐,而只留下了他。难道真的就像别人所说的,自己只是个累赘。他转过头,搬了张椅子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老槐树,老槐树的花又白又美。
他不敢走出房间,因为他觉得现在属于自己的也只有这个房间。别人骂他婊子的儿子,杂种。他知道他狡辩不了,母亲走了,这是个不争的现实,所以他理应沦落为婊子的儿子,杂种。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他蜷缩在床头,看着暗沉沉的天空时,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走了进来,扔给了他三个包子,随即又走了出去。他实在饿极了,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包子大口吃了起来。没曾想,吃的第一口,他细小的喉咙就被包子卡住了,他想咳嗽,咳不出来。
这个时候,那个叫父亲的男人走了进来,看到面色苍白的他,连忙把杯中的水捧在他的手边,亲手喂着他。忽然,那个男人想到了什么,随即把杯子放到了桌上,甩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背影,很高大,很孤独。
他是在一个星期后才被那个叫父亲的男人送到学校的。周围的同学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而老师在他父亲走后,直接安排他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他以前的位置换成了另一个同学。往常他是老师的“重点对象”,经常被叫起来回来问题,而现在,他高举的手已经被冷落了,好几次老师的目光都看到了他的手,口中却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放学后,他追上好朋友幽若,想跟她借一下前一个星期的笔记。幽若停了下来,然后用从来没有过的陌生眼光看着他,拉着幽若书包的手瞬间滑落。那个笑得像葵花的女孩,以前总爱粘着他,说他就是她的太阳,葵花向太阳。现在,他瘦弱的身子,惨白的脸再也不是太阳。
几天后,他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想离开,他想去找母亲。
尽管母亲是个婊子,所有人都这样骂她。他自己也觉得母亲是个婊子。但他还是愿意去找母亲,去找一个婊子,因为他自己就是婊子的儿子。
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每天都是把饭菜端到房间里给他吃。他不再拥有饭桌上的位置。这个家,现在只有那个房间才是他的安身之所。每天,他都要拿着一个方便袋,把饭菜都要留一点。因为他想把这些作为找母亲而准备的食物。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后,他准备趁着深夜,父亲熟睡时,出去找母亲。然而这一天,父亲又回到了原来的父亲。
那个傍晚,他刚踏进家门,准备走进房间的时候,父亲连忙走过来,接下了他的书包,并告诉他,今天去镇上给他买了一套新衣服。看着房间的床上,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以及黑色的短裤,他欢喜地不得了。
“喜欢吗?儿子。”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又像以前一样,那嘴角扬起的淡淡笑容很慈爱。
他喜欢这样的父亲,他走过去,抱着他,把自己的头深埋在父亲的怀里。他是婊子的儿子,但他也是父亲的儿子。
母亲走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就是一个梦,是留在他心头的那个梦。梦醒来后,虽然母亲走了,但慈爱的父亲依旧。而就在那一晚,他在深夜偷偷地把包裹藏了起来。
这次的期末考试,他考的很好。父亲笑了,特意炒了好几个他最爱吃的菜。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就担当起了做饭炒菜的任务。父亲做的菜虽然不如母亲做的好吃,但他吃在嘴里觉得特别有味道。父亲太高兴了,还特意买回了酒。
或许高兴到极点,就是悲。那晚,父亲喝了半瓶酒,剩下的半瓶砸碎在地上,孝敬了土地。桌上的饭菜都被疯狂的父亲打落在了地上,他的头被父亲使劲地朝墙上撞。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觉得阳光很刺眼,耳朵里都是喜鹊的叫声,他是被喜鹊叫醒的。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槐树上,四只喜鹊在飞着,叫着。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个男人,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他的脑海里,他记得他有个母亲,他的母亲叫婊子,他要去找她。
“我要找母亲,我要找母亲。”他想喊,但喊不出来,头很痛很痛。旁边这个陌生的男人对他很好,但他却感觉很陌生。
几天后,当他坐在槐树下时,有几个嬉笑的孩子叫他章傻子。他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很好听,很好听。为了感谢他们,他还特意冲他们笑了笑。
小喜鹊都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窝,七月的槐花全部掉落在地上,槐叶很绿,但很空。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妈妈了。
这天,父亲去上班了,他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留着的饭菜,饭菜上开出白色的花,他觉得那花真美,就像掉落的槐花。
他捧着开着“槐花”的饭菜,沿着村口的路向前走着。路边的人们问他:“章傻子,你去哪里?”
“我去找妈妈。”
他笑了,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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