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的梨花园

高中的时候我的一篇作文得了一个级别不低的作文公开赛的二等奖。没得一等奖据说是作文流露出的情调有点问题，不太健康。记得我这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乐园》，写的是一片梨花园记。这篇小文年深日久找不到了，要是能再看看，一定很有意思。

真实的情景再现是真有这么一片梨花，真有这么一个有如世外桃源一样的梨花园。

那是在离小雨家不远的山上，背阴的一面。我们是怎么找到这块宝地的？为什么山正面人潮如织，而这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呢？

星期天，学校终于让人休息一天，一般这时候我就去小雨家。她的小脚老太太姥姥给我开门，每次都用山东话说，噢，美丽来了。

我在小雨的屋子里翻翻她正在读的手头上的书，一般我们总是前后脚在看同样的书，略说说话，然后我们就出去，出去就是去这片山上的梨花园。

一路上总是默默无语。

我的苦闷也不知从何而来。小雨理解我是因为她也一样，我们都没有办法拯救自己。

心情总是莫名的失意。就觉得被人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可是，十七岁的我们，究竟想要什么，要得到什么，又谁都说不清。反正我们让自己终日沉浸在一种文学化的情调之中，着魔一般地吞咽着一切能找到的小说和诗歌。好像我所有的慰藉，都是从这些小说和诗中得到的。就觉的自己的心灵，终日被书中那些优美的情感包裹着，是如此美好而又如此忧伤。

而现实却是另外一个外部的世界，黑灰，乏味。我看不到安娜卡列尼娜，罗曼罗兰，卢梭，三毛，和乔治桑，我也听不到瓦格纳和贝多芬，只看见一片庸俗。

从山顶俯瞰，梨花如雪，如野火春风吹遍漫山遍野。那种洁白，那种灿烂至极的皎洁，炫目，热烈，铺满人间，就是我的另外一个灵性禀赋的形体吧。而我附体在这样一副迷茫无力的躯壳里，日复一日，晦暗，无光。我孤独得要哭出来。除了这片白色的净土，似乎什么地方都不属于我。

说起来有点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别人来呢？好像只有一户农家在半山腰，这里可能是他们承包的果园。但是好像从来没看到农人出现。

小鸟的啾鸣是脆的。有时候还有哨鸽掠过蓝天。蝴蝶的花翅流动。不同的蜻蜓，一层光一样的薄翼，太阳底下，透明得会让我想到自己，无助，激动。

土地散发的气味，总让我想到妈妈。她每天清晨起来给我们准备饭盒，风雨无阻。饭盒里永远都有两种菜色，米饭都是早上新蒸的，而不是前一晚的剩残。中学六年中除了寒暑假，每天早晨，都有这样一个饭盒跟随我出家门。就觉得饭盒就应该在那儿等着我似的。为什么要生儿育女并养育他们呢？她保持着这种活着的状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还不能罢工。她们的衣食住行，甚至每天这一个饭盒，都要安排。我看不到她有什么享受。她的眼睛无声地看着我，我不愿意去理解其中的含义与深情。纵有千言万语在里面，我也不愿意去破解。

这个孩子，只想着逃离，逃到一个更绝俗离尘的领域，摆脱开他们。

我站在这个小山上，十七岁，感觉自己历尽沧桑。仿佛能听见一种凄厉的呼喊。前面，不远处，还是山。另外一座山。可目测的距离不远，却不知道怎么走过去。

我的心灵是在流浪的。有一股强大的吸铁石一样的东西在远方，吸着我，但那又是什么，我看不见。

生活的状态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就要倒下去了？我找不到应该怎样的平衡器。

什么人都不在我眼里。没什么人能让我看上。一切都是这样庸俗，我不要。

我就想融化在这片梨花之海。假如我不能离开这里，假如这种一成不变一直持续下去的话，那么，就把这纯色的梨花给我吧。

我只想离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如果是一个小嘴的话，那么这些小口齐齐张着，如嗷嗷待哺的小鸟，饥渴地齐声高唱。不够! 仅有这些对我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我不能明确地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明确地知道我要的不止这些。我的精神很饿，很渴。我觉得精疲力竭。

一只大鸟在眼前平稳地翱翔，像一只飞机。我当然没有坐过飞机，但我固执地认为这只大鸟的翱翔姿势跟飞机的飞行一模一样。我隐约望到的飞机里，没有那些永远说也说不完的话，没有那些平庸的街道，千篇一律的一天天。没有淡褐色的校服，洗得淡到固含量几乎没有了的褐色。没有为了一些不重要的功课而被固定在一个地方的一把椅子上。还有那些陌生人，全是陌生人。都不在了。大鸟像飞机一样，笔直地飞走了，升上高空。

我能坐在山上惊心动魄地看着这只鸟直到它消失。内心低迴。仿佛飞机的旋翼卷起的气流。久久，久久。

我不愿意下山。山下充满现实的敌意。下山就是曲终人散，我的飞行就将被残酷打断。我将没有地方搁置我自己。更没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与我邂逅。

我为什么就不能生在十八世纪呢。生在一架四轮马车，一座古堡，一支鹅毛笔的年代。我就是那个贵族，不用出门，不用工作，我有属于我自己的流年。流年中我的心情只属于我自己，如那只大鸟腾云驾雾，然后我就在这流年中流传。

我爱这份安宁的冥想。我背着书包，把一份功课摊在膝头，但我往往一个字也没看。我只有那么坐着，才觉得充满希望才能让我体会到我是在进化之中。

这片梨花园就是我的秘密领地。是一个能与我沟通的私空间。有灵气的承载着我青春的虚无。

太阳慢慢落山，我恋恋不舍。风吹来的角度，分辨不清，只感觉那风的方向变了，温度也变了。梨花像一片香雪海试图将我淹没，而我，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