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爱乐首届指挥大师班杂记(二) 阿镗
起拍起拍
指挥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是把起拍给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是,知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今年四月,笔者客席指挥厦门爱乐乐团演出全场弦乐作品后,向郑小瑛教授请教,有何需要改进之处,她指出三点,第一点就是「起拍不清」(另外两点是「图式不明」和「速度不稳」)。
凭着对郑教授指挥功力、教学成就、高尚人格的了解与信心,我知道她讲的肯定对。可是,自己怎么个「起拍不清」,却并不真正明白。因此,接到厦门爱乐要办大师班的讯息后,我第一个报了名。
得到吕景民与傅人长两位年少「师兄」的指点,我选了贝多芬第三交响乐第一乐章作为重点学习曲目。
第一天上场,第一个和弦奏出来,声音既不整齐也不集中。郑教授不得不叫停:「阿镗,你起拍的速度给错了。不能用一个小节,而要用第三拍。」我反应偏慢,一时不明白什么意思。郑师耐心解释:「这是很快的三拍子,有些地方要打合拍(即每小节打一拍)。但开头和弦的起拍,必须用一个分拍的速度,你刚才的起拍给在第一拍,乐队要隔两拍才出来,所以不整齐。你试看看用第三拍给预示!」
我按郑老师的指令,再奏一次,结果,乐队出来声音就整齐、集中了。
后来,陆续听到郑师给其它学员的建议,常常是「某某地方的起拍迟了一点」,「某某地方的起拍不够锐」,「某某地方必须多给一个小拍」,「某某地方必须提前一拍给个预示」,「起拍后,必须略停一下,再往后接,才不会忙乱」。
这才明白: 起拍起拍,真不简单。欲当指挥,先过此关。
临时换曲
贝多芬第三交响乐第一乐章,有很多不规则重音。这本来是我很害怕的东西。但因为得到吕景民、傅人长等几位亦师亦友的指点、帮助,加上日夜拼命练了多天,居然过了这一关。本来,我以为可以用这一曲来作为结业音乐会曲目,但郑小瑛教授考虑到此曲的难度、长度,怕我负担太重,临时决定,把我的曲目改为贝多芬第四交响乐第二乐章。
乍看之下,此乐章无甚难处,既不快,也不复杂。谁知一上场,问题都出来了。
首先,是慢三拍子,必须打分拍。单独打三拍子的分拍,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加上旋律,再加上要提示乐器的进进出出,有时图式就会乱掉。
然后,是速度稳定。单唱旋律或单唱伴奏,速度稳定问题不大。可是二者合在一起,一遇到谱不够熟的地方,必须死死盯着乐谱,速度就会不由自主地变慢;
到不必看谱的地方,觉得速度太慢,又会再快回来。
郑教授曾指出我的另外两个问题──「图式不明」与「速度不稳」,在此曲中暴露无遗!
至于音乐内涵,感情表达,织体分明,那是完全顾不上了。
在这狼狈、危难之时,傅人长指挥给了我一个建议:「多从音乐上考虑,不要陷进技术问题上出不来。」
傅老师这句话,像当头棒喝,让我顿时清醒过来。于是,从零开始,认真读谱,并下决心,一定要在两天之内,把谱背下来!
彩排与演出,死活都不能看谱。
这一来,奇迹出现:
原先问题百出的此曲,到彩排和演出时,居然有模有样,连明察秋毫,绝不讲客套话的郑小瑛教授,都认为我大有进步,出手她意料。
一位来自重庆艺校傍听的小朋友,演出完后对我说:「阿镗老师,看来您是表演型的人哦。平常看你排练,实在不怎么样,可是正式上台,很有音乐,很有模样呢。」她那里知道,这全是郑老师和傅老师的教导之功,加上这两天死命背谱,换来的成果。
休息时间
每天上午九时至中午一时,是学员与乐队的练习时间。中间有两次20分钟休息。
第一天开始,我就观察到,这两段休息时间里,郑小瑛教授根本没有休息,而是抓紧时间,跟刚刚走下指挥台的学员,一个一个,一点一点,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
于是,我就把自己的「休息」时间略为挪前,一到乐队休息,便走近郑教授,听她向每位学员讲解问题。以下是其中一部份:
「指挥,其实不是完全由你单向的指挥乐队,而是双向的,你给出一个指令,必须听到乐队的响应,才能给第二个,指挥与乐队共同创造出美妙的音乐。这里头有无穷的乐趣与学问。」
「你想改变乐队的速度,不管是想变快还是变慢,都千万不要突然改变。突然改变,一定会乱。要先跟着它,把它抓在手上,然后再逐渐改变。就像你要拦住一匹奔马时,决不能迎面硬堵,否则会被牠撞倒。要先拉住它的缰绳,顺着它跑几步,当你能跟牠同步之后,再拉紧缰绳指挥牠。这时,要快一点或慢一点,要向左或向右,就不难控制了。」
「双附点与一般附点的打法不一样。一般附点,只要在拍子点上给一下就成,而双附点,就需要给一个极『锐』的动作。」
「要找机会放松手臂。手臂不要伸得太出去,那样容易累,又减少了活动空间。」
「延长音收尾要先给预备,再收。不要直接『抓』下去收。」
「长音的延长要用保持的手势,勿用大动作打拍子,如果跨小节,要把第一拍打出来。否则,乐手容易误会。」
「图式的第一拍要特别清楚。尤其是连续切分节奏,要给个实的『点』,不能只给虚的『线』。如果是快速的三拍子,打分拍,要一大两小,不能三下都大。」
「右手打拍子时,左手给提示。左手给提示时,右手的图式与速度不能受影响。这是很难的技术。要练!」
「音乐处理上的任何选择,自己都要说得出道理。」
在休息时间傍听到郑小瑛老师讲的指挥常识、注意事项,远远不止这些。可惜当时没有马上记录下来,事隔几天,记得的不多。希望同门学员,能尽量回忆一下,写下来,互相分享。
郑小瑛教授有一个超人本事: 像录像机一样,遇到每一位学员,都能把当天、隔天、甚至隔了好几天,所指挥的某一曲,某一段,某一个地方,有什么存在问题,应该怎么样做才对,说得一清二楚。每次领教她这个本事,我都禁不住从心底发出赞叹:
世界上怎么会有记忆力,抓问题能力,表达能力这样好的人?! 真是不可思议!
每次看着郑老师连水都不喝一口,只顾拼命把数十年累积的宝贵经验传受给学生,生怕有半点遗漏,生怕学生少学了哪一点,我都有一股发自心底的感动: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私、奉献,为艺术、为教育而不顾一切的人?! 真是高山仰止!
三鞠躬礼
两期大师班与两场结业音乐会,都如此成功(有音乐会录像为证),首功当然要归于两位大师超强的教学本事。此外,乐团水平够好,团员尽力而友善,亦是极重要因素。每天那么长的练习时间,那么大强度的排练内容,那样水平参差不齐的指挥,那样多同一曲、同一段的反反复复,都让乐团处在「挑战极限」状态。
「指挥可以出错,乐团不能出错。」这是郑教授和傅指挥对乐队提出的要求。他们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以笔者为例。虽然硬生生把谱背下来,但并不熟,完全没有把握。彩排时,第一次背谱,中间走了神,某处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另一处给错了拍子,更是弄得天下大乱。这时,如果团员不友善,晚上演出就可能全无信心。可幸,对指挥的错,没有一个团员幸灾乐祸、嘲笑,反而是一句句鼓励话语,一双双鼓励眼神。这就让我吃了定心丸。结果,晚上演出时,上午的错误都没有再出现,小功告成。
相信,类似的情形不止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尤有甚者,有学员音乐感觉不足,挥下去的拍子并没有恰如其份的感情,但乐队奏出来的声音,却是有感情,有感觉的。这就是郑教授预先跟乐队把每一曲都认真排练过之功了。
难怪,音乐会谢幕时,并无事先讲好,也没有事前排练,全体学员居然会一起转身,向乐队行三鞠躬礼。那个瞬间,相信所有人,包括乐队队员、全体学员、全体听众,都在深深感动之中。
大师风范
11月23日,回到台南,打开电子邮箱,收到一封郑教授11月7日发出的信:
阿镗老弟:
可能你已出发,这封复信你收不到了,但我还是要表示歉意。
很对不起,最近事务、排练和出差太多,实在没有时间给你及时回信,只是授意办公室的贺丹向你解释了为什么没能让你也进入Panula
大师班的原因。请你为正在创造人生的青年学子让一个位子,我想是能够被你这位已经功成名就的前辈理解的。只是让你进入我的“初级”班肯定是屈尊了,非常抱歉。
说实话,你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位报名者,年逾花甲的著名音乐家这样诚挚地要来从头“学吹打”,这个精神值得所有的后生们学习,也请你接受我的敬意。
我不要说没有执教过指挥大师班,甚至还没有见过国际指挥大师班,这次也是借Panula
的东风,来“80学舌”吧,还要请你这位资深音乐家多多包涵才是。在组织工作上我们也没有经验,有什么问题,也请你像自己人一样,多多指导!
欢迎你!
郑小瑛 2008.11.7.
这封信,让我感动了好几天,也解释了为何在Panula先生的大师班,笔者只是傍听生而非正式生。说完全不遗憾是假的。毕竟,那是个不可多得,不一定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但我完全能理解和同意郑教授把我「牺牲」掉,把机会让给年青人的做法。毕竟,指挥对我说来,只是业余玩票,是希望将来能通过指挥自己作品的演出,让世人知道有那样的作品,而不是像那些年青指挥学子,把指挥当作终生职业、事业。像郑小瑛教授这样教出过吕嘉、俞峰、王进等多位优秀指挥家的大师,对我这样一个初入门晚辈,客气、有礼、细心到这个程度,那是谁都难以想象。
何谓大师风范? 那一言、一行,这一信,便是。
这大师风范,将长存于阿镗心中,长存于所有受过大师之教的学员心中。
2008年11月30日完稿于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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