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法”

对于弗洛伊德及精神分析学，萨特是很熟悉而且很尊重的，但在对待人的自由这个问题上，萨特则与弗洛伊德针锋相对。弗洛伊德认为人是被童年的经验所决定的，而从本质上讲，人是受原欲（里比多）决定的，这样一种决定论的立场是萨特所深恶痛绝的，因为在决定论的立场下，人将没有任何自由，这是对人的形象的诋毁。弗洛伊德骄傲于此，而萨特却不允许，因此，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提出了“存在（主义）的精神分析法”，尝试将精神分析学融入自己的存在主义体系中。

在最后一卷第二章第一部分：存在的精神分析法的开头，萨特认为，将人定义为欲望的存在的危害，就是使人无法面向超越性的维度；另外，将人的复杂性格还原为某种原欲预设了这样一个前提：“一个个别事实是由一些抽象的、普遍的法则交叉产生的。”（萨特.1987，p711），这样，人的主观性和纯粹的个体性就被抹杀了，具体的人被分解为抽象的品质的结合，人的完整性得到破坏。弗洛伊德的这种将人分解的方法其实更多的是诉诸于他的医学思维模式，这种思维强调的是分类（就像古代的植物分类学一样），然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任何事件还原到最后都是可以解释的，就像逻辑的前件与后件的对应关系一样明确。

萨特认为，还原总有尽头，原欲本身就是“不可还原的事实”（萨特.1987，p713），这种不可还原性就是偶然性，我们只能说，“事情就是如此，如此而已”。（萨特.1987，p714）止步于偶然性，是一种“满足的感觉”（萨特.1987，p714），因为人在这一刻保留了主动性。当人被认为是可分析可还原的时候，“人都消失了，我们再也找不到遭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偶然事件的‘人’”，（萨特.1987，p715）因为人变成了非人的实体，这种观念损害了个人在世界中的存在的统一性，即自由的统一。

萨特认为，正如“爱情、嫉妒不能被还原为仅仅是占有一位女子的愿望”（萨特.1987，p717）一样，爱情、嫉妒其实是人在世的存在方式的一种显现，它使主体在“特殊的、不完全的面貌下发现真正的具体化，这种具体化在内在关系和基本谋划的统一性中，只能是向着存在的冲动，只能是它与自我、世界和他人的原始关系的整体。这种冲动只可能是纯粹个别的和单一的”。（萨特.1987，p717）正是在每个人的原始谋划中，人才能突显出来，而不是一堆原欲的集合。

个体作为一个整体，在任何意向中被表现出来，部分投射出个体的整全。因此，萨特说：“在主体的每个行为中都应该发现一种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萨特.1987，p718）人的个性来自于自我选择的结果，这种结果便能够得到理解，而不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人是按潜意识的方式行动的，在这个过程中个性被塑造出来，即“自我”是在“本我”和“超我”的压挤下形成，萨特认为，人是一个谋划的过程，谋划意味着“我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的原始选择，它只不过是我在这些情况下的作为整体的选择”。（萨特.1987，p718）人必须摆脱那些共同的基本谋划，不承认共性和超越个性的整体性，而专注于自身的谋划之中，谋划总是具体的，它被自我所设定。萨特批评了海德格尔的“向死生存”的谋划观，提出自己的谋划观：“一个自为的原始谋划只能针对他的存在……事实上，它与自为的存在是没有区别的”。（萨特.1987，p719）简单地说，人的存在就是人的谋划，这种谋划具有现时性。

在萨特看来，“自由与欠缺是同一回事”（萨特.1987，p720），而自为是存在的欠缺，因此自为被迫要进行自由的选择，“当人们达到了存在的谋划的时候，他不能再升高，并且遇到了明显不可还原的东西，因为人们显然不可能高于存在。”（萨特.1987，p720）在这样一种存在主义的立场上，萨特得出了人的本质：“人从根本上讲是存在的欲望”。（萨特.1987，p720）而欲望又是一种欠缺，因此与其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认为人受到欲望的决定，不如说是人主动地选择了存在的谋划，在这种谋划中，他是自由的。存在的欲望不是一种原型，它存在于所有具体的爱恨情仇中，并使人的实在显现为一个具体的个体存在。从存在论的角度，萨特批评了弗洛伊德的还原论，认为我们应该在“自明的不可还原性面前停止下来”（萨特.1987，p719），这种不可还原的东西即是存在。

在萨特的哲学中，“自为所欠缺的存在就是自在”（萨特.1987，p720），自为否定自在，而自在是其所是，自为却是其所不是而不是其所是，因此自为才谋划成为是其所是，自在的存在成了人的实在的欲望，这种欲望发展到理想的意识，就是“人是谋划成为上帝的存在”（萨特.1987，p721），因为上帝是人的超越性的最高价值和目的，人从上帝出发“使自己显示出自己是什么”。（萨特.1987，p722）因此，通过将时间轴的倒转，萨特将自为的方向转到未来，使之面对超越性的维度，而不像弗洛伊德那样，自为的方向朝向过去，面对的是动物性的维度。萨特对上帝进行了无神论的解释，即上帝是人的完满状态和人的终极欲望，是自在自为，而人是上帝的欠缺。

存在的欠缺是虚无，而自由是“使自己成为存在的欠缺的存在”（萨特.1987，p723），因此自由是一种存在的欲望，它作为自为的谋划而直接具体地涌现，谋划即是选择，因此，人的本质在于他必须做出选择，而不是等着被决定，选择说明了人的本质的自由，即存在先于本质。这样，萨特沿着存在主义的路线，从批判弗洛伊德的决定论开始，走到弗洛伊德的决定论的反面，即非决定论的自由。

顺着这条思路，萨特将弗洛伊德主义的精神分析法称为经验的精神分析法，而将自己的精神分析法称为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存在的精神分析法有以下一些特点：

（1）它的原则是人的整体性，行动的具体性及其揭示性，每个具体行为的独一无二性通过行为的比较而得到揭示。

（2）“经验的精神分析法提出，个体的原始情感在其历史之前是一种原蜡”，而“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在人的自由的原始涌现之前一无所知”，（萨特.1987，p725）存在的精神分析法还要消除进化论的历史观。

（3）两者在对待处境中的基本态度上，“经验的精神分析法力图规定情结”（如俄狄浦斯情结，自卑情结等，情结也称情意综），“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则力图决定原始的选择”。（萨特.1987，p726）对于前者而言，病人在世的基本态度是情结，即处于某种固着的被动状态，这种被动状态影响了病人朝下一个人生阶段的进步；而萨特强调一种非病态的在世态度，即一种自我选择，自我负责的精英态度。

（4）经验的精神分析法“从一种潜意识基础存在的公设出发”（萨特.1987，p726），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则强调意识，但是这种意识是主体间性的，类似于马丁·布伯的“我与你”的关系。

（5）弗洛伊德意义上的原欲或者尼采的强力意志，在萨特看来只是人的一种选择，一种谋划。“作为存在的精神分析法的起始点的选择……说明了他的原始偶然性”，（萨特.1987，p728）选择的偶然性证明自由的普遍性。萨特抗拒经验的精神分析法及唯意志主义所设定的具有必然性的动力源，而强调动力源的偶然性。存在即是自我选择，而选择的背后并没有一个抽象的力量可以被认识。由于承认偶然性的至高无上，存在的精神分析法也放弃了象征论（指称论）和因果论，而采取灵活的方式，“并且应该模仿主体中可观察到那些微小的变化：这里涉及理解个体的甚至经常是不确定的东西”（萨特.1987，p729-730）

（6）它“旨在阐明每个个人用以自我造就为个人的主观选择……的方法”（萨特.1987，p731）它的目的在于将人引向对存在的领会，即一种不可还原的自明的现象学的直观。

总而言之，萨特批判经验的精神分析法，提出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其目的在于通过批判弗洛伊德的还原论，为人的实在的独特性、行为的偶然性，个人命运的选择性、自由的普遍性争取地盘，在萨特看来，“这种分析法是否存在对我们来说并无关紧要，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它是否可能”。（萨特.1987，p732）那么，这种精神分析法是否可能呢？在我看来，上面所讲的萨特的大部分理论已经得到应用，而最主要的运用就体现在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的理论当中，当这群受到精神分析和行为主义双重训练的美国心理学家不满于这两种理论时，欧洲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给他们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他们得出的很多观点，与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正好相符合。

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首先是重塑人类形象，人是超越性的人，他被判定为自由的，他有选择的权利，又有承担后果的义务，这是人类的勇气。这种提升人类形象的人学观，被人本主义心理学家所认同，马斯洛的“自我实现论”呼应了这种人学观，“高峰体验论”则呼应了一种无神论的人的超越性存在。

其次，萨特将人的实在置于一个当下的状态，他不是被潜意识、过去的情结所控制，而是随时随地面对眼前的选择，这是一种更为成人的在世状态，后来很多心理学家（如精神分析大师艾里克森）认为人不应该总是回溯，而应该建立自身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意味着人自身的成熟，人成熟的标志就在于活在现在而不是过去的阴影。罗杰斯在心理治疗中也强调此时此地的体验性，这种体验是一种移情的（同理心的）的体验，咨询师和来访者应该建立“我与你”的关系，双方是平等互助的关系。这些观点都与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法相互呼应。

再次，强调对自我的选择已经一种负责的态度，这是一种精英的态度，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法很显然无法运用于弗洛伊德的大部分病人，如歇斯底里、强迫症等病人，但它适用于渴望自我实现的人群，因此，萨特的存在的精神分析法与健康心理学和成功学的很多观点有共鸣。

总之，在《存在与虚无》中发现了萨特的这些重要思想是一种惊喜，原来很多心理学大师的观点在这里已经有了阐释，佩服萨特！

参考文献：

萨特 (1987). 存在与虚无. 陈宣良译, 三联书店

杜小真（2007）. 萨特引论. 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