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真冷，雪也多。外面又在下雪了。飘飘的北国雪，让这个上午忽然变得悠长又悠然起来。

忽然想起了故乡，老家，土炕。那时，也是这样下雪的日子，我七、八岁的光景，坐在土炕上，缩在温暖的被子里，穿过透明塑料布看外面天空飘满雪花。那时候，下雪的时候，风很大，风声总是带着哨子，不像现在这么温柔。那时候，我像现在一样，也喜欢让思绪乱飘。思绪飘的时候，灵魂是自由的，心情是美好的。

虽然是大白天，我故意把棉袄脱掉，把棉裤也脱掉，因为我害怕妈妈喊我帮助她干活。

小红，去后院拿一些柴火来……小红，帮我找一找剪刀……小红，把洗衣粉帮我拿来…，小红是妈妈给我起的小名，只要我在家里，一天里，不知道她会喊我多少次名字，指派我做出多少无意义而琐碎的事情，真讨厌！这么冷的天，我真害怕妈妈让我帮助她干活。我脱掉棉裤，妈妈害怕我冻着，我就可以推脱了

我不喜欢妈妈，她除了洗碗，刷锅、扫地、洗衣服，做饭，做这些简单重复的事情外，似乎什么都不会。爸爸曾经说过，你妈妈大字不识一个。我从心里轻视我妈妈。

尽管这样，有时候，妈妈却还会自夸。她夸她自己多么能吃苦多么能干

妈妈夸耀最多的事儿，是她如何辛苦盖下家里那一溜四间瓦屋的前前后后。据她说，当时嫁给我爸爸的时候，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一间小茅屋。自打她嫁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发誓要在家里盖上几间亮堂堂的砖瓦房。她会裁缝，为了挣钱盖房，她没黑没夜的替人做衣服。再加上爸爸偶尔也会从部队给她寄些钱来。所有的钱，她都用心积攒。结婚后三年，也就是怀着我二哥的时候，她算了算，积攒的钱能盖下几间砖瓦房了。

说干就干，当年，她怀着孕，一趟趟去集市购买盖房用的砖瓦、木料。有时候，为了省钱，她还自己用手拉车向家里拉。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东西终于准备齐全了，她不顾身孕，找来砖瓦匠让人开始盖房子。人手不够的时候，搬砖、和泥、砌墙……她常常上手去做。就这样过了十几天，等房子落顶的时候，妈妈累得不行，一闪腰，二哥早产了……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仿佛自己完成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唉，不就是这么几间小瓦房嘛!至于那么自得吗？我不屑一顾，所以不接话。

说实话，我可真看不上我家那几间瓦房。首先不喜欢我与妈妈、妹妹住的那一间房。那间房本来有一个明亮窗户的，后来，紧挨着窗户盖了厨房后，窗外只有一个窄窄的夹道，屋子里变得非常昏暗，我就不喜欢了。

二哥住的那间也好不到那里去。他的房间里放着一个粮食囤，老鼠惦记着粮食，常常想办法从屋外打洞进去偷粮食。如果只偷点粮食倒与我无干，倒霉的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顺着老鼠洞向屋子里流。二哥睡觉不老实，有一年，下大雨，他正好从床上摔下来，直接掉进了大水里。被子、枕头、衣服全湿了，就这样，在自己卧室里，他把自己整成了落汤鸡。家里，我与二哥的关系最好，有成语叫爱屋及乌，到我这里，成“爱哥恨屋”了。

还有一点，我更不高兴。雨水流进屋里，粮食囤自然就从下半部浸水了。雨停了，妈妈忙着去填补老鼠洞，还忙着倒腾打湿的粮食，开始一盆一盆从屋里向屋外端着去晾晒。她自己忙不过来，常常指示我，让我也加入她重复单调又累人的挪移工作中去。我们一家五口吃的粮食，堆了一个高高的粮囤，晾晒的粮食仿佛永远也运不完，真是郁闷死个人！

大哥住的东边那两间瓦房倒是不错，窗明几净的，地下还铺着平整的砖地面。可是，也有一个缺点，下雨时候，总从瓦缝里漏雨，外面不下了，屋里还滴答。

真不明白，就这样的瓦房，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妈妈感觉不出来我的不屑，她继续日复一日、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在瓦屋里以及瓦屋外忙碌。很多时候，我都睡觉了，她还在灯下摸摸索索，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不消说，我知道她也干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我懒得看。

当然了，也不是那么绝对，偶尔的偶尔，家里还是会出现些新变化的。比如，某天早晨起床，妈妈兴奋地让我去后院的猪舍里看，妈妈的眼神充满了诱惑，我终于好奇地走去了，原来猪舍里大猪身边多了很多只小猪，哼唧唧地在叫。

这虽然算是一个变化，但是，我不喜欢。我最讨厌猪了，脏得要命，有些猪还会生虱子！这下可好，有一个脏大猪还罢了，又添了许多脏小猪。我有些厌弃地离开，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在那里高兴。在我看来，妈妈真是傻高兴！

像妈妈说的，那些小猪真的就像饿死鬼托生的一样，吃完就饿，吃完就饿。妈妈更加忙碌起来，她常常需要想尽各种办法给他们弄吃的。真不可思议，妈妈会一边骂他们，饿死鬼托生的，一边不停地催促他们，吃吧，吃吧，再多吃一点。

虽然小猪们都是贪吃鬼，但是，他们的体重变化却是不一样的，有的长得快，有的慢，我对斤数还没太大概念，据妈妈说，大的与小的能相差将近二十斤。感觉妈妈对它们太好脾气了，不管大的小的她都喜欢，她看它们的眼神一一律是无比宠溺的。

有时候甚至感觉妈妈对那些小猪可比对我纵容多了。小猪那里比我可爱了，脏小猪！

 唯一让我平衡的，每当小猪长到半不大，也就是大部分都在三十斤左右的时候，她就把它们拉到集市上去了。农村人把那样的小猪叫奶瓜儿。他们把小奶瓜买回去，养成大猪，然后吃肉。小奶瓜不像猪肉一样是论斤买的，一个能卖不少钱。妈妈把它们卖掉，喜滋滋地拿着一沓子钱回来。一般来说，妈妈从集市回来的时候，会一边从兜里向外掏钱，一边还能掏出另外的好东西。有时候，是给我们做衣服的布料，有时候是好吃的油饼，有时候是叫不出来名字的点心，有一次，她甚至买了几张当时流行的明星画与风景画回来，把它们张贴在瓦屋里的墙上。给瓦屋变漂亮了不少。

在县城上中学的邻居阿娟姐姐卧室也有几张类似的画儿，看来，不能总以惯性思维我妈妈，她也有懂时尚的时候。

但是，你要是太高看她也不行。有一次，我差点以为我妈妈也懂浪漫呢。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她竟然在大哥的那两间瓦屋顶上坐着。我只见过我大哥在上面飞檐走壁地玩耍，站在屋脊上背诵诗歌，我以为妈妈只会在瓦屋里以及瓦屋外的地面上摩挲忙碌，她永远只会迈四平八稳的小碎步，从来没想过我妈妈也会到瓦屋上面去，我吃了一惊。

你在上面干啥呢？那时候，爸爸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上班，他一个多月回来两、三天。那天，他正好回来，看见妈妈就问。

我说这两间瓦房这两年总爱漏雨呢，原来是老大偷偷在上面玩耍，踩坏了不少瓦。我在上面换瓦呢！妈妈说。我差一点就把瓦屋上的妈妈与浪漫连上边了，原来是这样！

不管教他，反而上房去修瓦？你修了，他还会踩坏！我早说过吧，你对待孩子，就像一只老母鸡，只会宠溺，不会管教！爸爸不满意妈妈。还背了一句高尔基的名言，爱孩子，这是连老母鸡都会的，而教育孩子，却是人独有的。来论证妈妈的思想浅显。

我不知道高尔基是谁，但是，一听名字就高大上，我听明白了，原来，爸爸的意思是说我妈妈简单得就像一只母鸡。唉，我刚刚要对妈妈树立起来的好感就这样又顿时熄灭了。特别是听了爸爸的话，我从心里轻视我妈妈。

我不能像我妈妈一样，我得超越她，向我帅气的大哥看齐。过了没多久，我开始偷偷学着爬瓦屋。屋顶上的瓦缝里有的地方长着小草。屋脊是最高的地方，能俯视整个村子。村子不大。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傲气，我傲视那个小村庄。我觉得，村庄装不下我，我早晚得离开那里。我对未来的概念是模糊的，我对世界的认知也是不清楚的，坐在屋脊上，听着耳边呼呼的风，我只是感觉，风会带我离开这里。

还真的是，过了没多久，九岁的时候，爸爸把我带到了他所在的城里。才刚刚小学四年级，他就教我二元一次方程，他还教我背诵大量的唐诗宋词，一时，我是学校的小天才、小明星。

妈妈的俗常日子，与我越来越远了，我再没机会、也没时间听妈妈唠叨她如何盖瓦屋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创业，我挣钱，我一直以为我与妈妈不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梦里，有时候，会出现我偷偷坐在瓦屋脊上的情景，风很大，村很小……有时候有阳光，有时候没阳光。

等我又大了一点，等我自己挣钱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来，又等我有了孩子，我越来越爱想起我的妈妈。当我收拾、装饰我房子的时候，当我为孩子准备吃、穿、用的时候，我不可想象，我不识字的妈妈，她有五个孩子，她曾付出过多少，她曾怎样忙碌过，她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爸爸说过的高尔基关于老母鸡与母亲的话，是我知道的第一句名言。可能潜意识里有这个存在。就在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真的成了一只老母鸡，那几间瓦屋是妈妈的翅膀。

醒过来，我为这个梦称奇。但，同时，忽然感慨，在农村，一个大字不识的传统女性，能够凭一己之力盖四间瓦房可不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嘛！，多少个寒冬，多少酷暑，妈妈不就像一只母鸡一样，用那几间瓦屋给童年的我们遮风避雨的嘛！在那个年代，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一人养育五个孩子，她能做好一个老母鸡也已经很伟大了！

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多帮妈妈干些活；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一定会非常喜欢那些小猪；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一定会为妈妈自豪。

我们的成长都一样，年少的时候，我们看不上我们生活的地方，甚至我们的父母，我们总想逃离，我们以为我们不一样，蓦然回首，几年流年，岁月渐远。房梁上雕刻着一个又一个已逝去的故事，我们终于明白我们当初的浅薄与轻狂，追忆往事，也许是悔恨，也许是沉思，更多的是无尽的怅惘。

就像我现在，看着飘飘雪花，追忆妈妈，追忆童年的瓦屋，可是，妈妈不在了，妈妈的瓦屋也不在了，只有雪花还像过去一样漫无目的的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