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掩饰着自己的忧伤，朝他点头，听话地说好。

“我自己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我现在是单身贵族了，再没有人在身边聒噪我并让我生厌了，一个人的日子真好！”他继续说他的。

菜上来了，我们边吃饭边喝酒。他由于兴致高，平时只有三、四两的酒量，那天喝了半斤还多些，却不见醉态。后来，他不知怎么发现了我之前一直在喝白酒，就夺过了我的酒杯，说什么也不让我喝了，只给我的碟子里夹菜，因此，我喝得并不多。即使这样，当我从桌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却已经东倒西歪了。郁闷在酒精中发酵，我已经再不能掩饰住满心的伤痛。

我轻飘飘地站起来，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提议去他租住的小家参观。他显然不放心我以这样的状态离开他，欣然应允了。

 

他远远地指给我看，他租住的房子在一座都市村庄的外围，是一楼。

他的小家布置得很有特色。一进客厅，挂了他自己的字画，“人生最大的烦恼是争名利，人生最大的愚蠢是欺骗，人生最大的愚昧是自私；人生最大的礼物是宽恕，人生最大的财富是健康，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知足”，每个句子装裱成一幅，字幅很大，六幅下来几乎占了一面墙，书法浑厚遒劲，渲染了满室的书卷气。

我边读边品味，这些修身养性的句子说得真不错！看到第一句话，我又想到了自己争做校长的事情，我要是能早见到这一句话多好，就不会有以前的那么多烦恼了。

他见我在字画前久久站立，便问：很喜欢，是吗？

我答：是。

他听了很高兴，便拿来笔墨纸砚，要当场写一副送给我，我不好拒绝。看他挥毫而做。

“能为所爱做一点什么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他给自己说。

 

他专注地写字，他站在书桌边，微叉双腿，手臂挥洒自如。

听完他说的话，我郁闷的心里荡漾开一丝丝温馨。他的客厅那么小，他离我那么近，从他雪白的衬衫里散发出我曾闻过的他身上的味道，酒精继续给我轻飘飘的感觉，我仿佛忘记了无尽的烦闷，静静凝视他方毅的脸，痴迷、崇拜。

 

后来，我看见他摊在地上的一堆未完成的手稿，便翻看起来。手稿内容围绕做研究型教师写的，我坐下去仔细地读。看他的手稿，条理清楚，文词严谨，说理充分，我不仅在心里为他喝彩。我给他谈了我最欣赏的部分，以及我认为不太出彩的章节，并对不出彩的章节提了一些探究性的建议。起初，他很欣赏的看着我，满脸的喜悦；后来，不久，他喜洋洋的脸上忽然又现出感伤。

我不明原因，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他解释，说：“我常常想做一个出色的学者，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平庸，没有做成，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到今天我才知道，不是我没能力，是我没有遇到一个好知音。而且，我以前的妻子总是做我的绊脚石，我写东西的时候，她常常骂我懒，指派我做这个，又指派我做那个。有一次，她叫我家务，我没动，她甚至跑过来，把我的好两个手稿都撕了。那是一个泼妇！”他无限懊恼的样子。

“唉，我的前四十多年就这样毁在她手里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呢？想想虚度过的那些痛苦的日子，我有一种很深的失落与遗憾。我恨我没能早一点解脱那种生活，把自己的光阴都浪费在了一个无知的泼妇身上！”他的神情多了些许悲愤。

“走，喝酒去！”他的悲愤迅速膨胀开来。这句话正是我想听的，近段时间以来，离婚的事情折磨得我不堪忍受，我多想麻醉自己，把烦恼忘掉，哪怕是暂时的解脱。中午我想喝，他没让我喝。现在，得到他这一句话，我迫不及待地拉了他的手，走到街上饭店买了小菜与白酒，回来对饮。

 

我们疯狂地喝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陷在对往事的不尽伤感中，我看我自己，我觉得我仿佛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想离婚，但我对怎么样离成婚是迷茫的。离婚话题提了多次，丈夫死活不同意。他说任我的招术用尽，他也不会让我得逞。而我有什么招术呢？论嘴，我不会象他一样耍无赖，辩不过他；论手，我手无搏鸡之力，挨了他几次打了；我找婆婆谈，婆婆也说什么不同意我们离婚，总是说她会教育丈夫，会让丈夫学好。她是真的教育了丈夫几次，丈夫表面很听话，背地里却拿我做出气筒，其中有两次他打我，都是婆婆刚刚训斥过他。我不知道我的痛苦什么时候可以解脱。

 

中午的酒劲还没完全过去，现在，一杯又一杯烈酒下肚，我的意识完全模糊了。恍惚中，我抱起薛校长哭了起来，那是一种孩童在长辈面前任性的大哭，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哭，一种歇斯底里的哭，哭得令他慌张，令他手足无措。他看起来也喝醉了，脸红红的，看我的眼神少了些伤感，多了许多怜惜，更添了几分朦胧。

后来，我们疯狂地接吻，拥抱，我一边哭着一边接受他的爱抚。他的心情看起来还有感伤，他只是想用肢体对我进行安慰，他的动作温柔极了，他轻吻我额头的伤口，每一个动作都出于发自内心的爱，他给了我一种男性气概的刚柔相济的温暖。情欲并没有占主导，大家都好像是在用激情来驱散心中的悲苦，驱散那令人不愿触及的伤心往事，虽然身体是在感受着快感，而灵魂却不知所往。

后来，我们相拥着沉沉地睡去了。

 

男女之间，特别是相爱的男女之间，一旦捅透了那张纸，便很难再去遏制。那天早晨，晨曦刚刚透过窗幔的黎明，我们在睡眼惺忪中领悟了一次真正意义的激情。这是一次身与心的彻底遇合，我们如同躺在一叶顺流而下的小舟中，小舟时而轻缓地滑行，时而迅疾地飞驰，越过小溪，穿过峡谷，驰向美丽无边的海洋……。

我是他的了，他是我的了，彼此心心相印，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甜蜜的。

他望着我，他满眼的怜爱与欢喜，我沉浸在他温柔的多情的目光里，多想让他这样一直望着我，感受他的爱，直到地老天荒……

四周静极了，只听见空调咝咝的轻鸣。

 

7点钟，我的手机自动开机。“叮叮叮……“有数不清的短信提示音。

“你死哪儿去了？”是丈夫。

“你在哪儿鬼混？”还是他。

“为什么不敢回短信？你知道害怕了？”威胁性的，我仿佛看见他那张无赖的脸。

“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

一条条，全是他的，发送时间都在夜十一点至凌晨三点之间。那时候，我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我已经睡着了。

我正翻看，手机又响了，是丈夫打来的。“方桂梅，你在哪儿鬼混？”他近乎吼。

我不愿意薛校长听到丈夫对我的辱骂，我拿起手机，走到了客厅，说：“你打伤我的头的时候，也这样关心过我吗？”伤心与委屈回到了我身上。

“你一整夜一整夜出去打牌，你不是每天都在鬼混吗？”我接着说。

……。

 

“你这个狐狸精！你是不是又去勾引那男人了？”他用了恶俗的语言。他把“狐狸精”、“勾引”用在了我身上，我有一种强烈被侮辱的感觉。

“勾引？我天生不会！我最初接近薛校长，我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只是为了让他推荐我做校长，我只是不想再做倒霉的教导主任了，你关心过我吗？你了解过我吗？你有什么资格侮辱我？”我愤愤的反驳，我忘了卧室里面的薛校长。

“说，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整夜不回家？”他继续逼问。

……。

和这样的人永远搅不清道理，不知道我们说了多久，最后，他越说越不讲理，越说越粗俗，最后，我一把关了他的电话。

 

当我重又回到薛校长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变得铁青，他的眉毛立得吓人。他对我的温柔刹那间荡然无存，我吃惊了，我呆呆的看着他。

“原来，我只是你的工具，只是你做校长的工具。爱！我以为我们是爱！原来我只是工具！吓~~！”他自嘲地说，掩饰不住的失望与沮丧。

他听到了我刚才和丈夫的对话。

我想向他解释。最初我接近他，是有所图的。但是，后来，经过与林红的事情，我进行了内心的忏悔，我早把做校长的想法抛弃了。我是真的爱他的！不然，我得到了副校长的任命后，为什么还和他接近？我是真的爱他！

我张开嘴。我要解释。

“桂梅，你走吧！你现在就走，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了！我讨厌欺骗！”他做了一个厌恶的打发人的手势。

误解，都是误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明白最近总是有这么多的烦恼。我站着，不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开口。

我继续站着，一动不动。我希望他的气会平。

他见我不动，自己忽地站起来，拉了门出去了，把我一个人晾在了他出租的小屋。看来我对他的伤害够大了。

他关门的力气用得不小，掀动的风刮响了客厅那副字画，“人生最大的烦恼是争名利，人生最大的愚蠢是欺骗……”。字如其人，看着这些字，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心。我仿佛听见他对我的指责。我知道，他刚刚离婚，刚刚经历过人生的不幸，他的思想不可避免的会有些偏激，他讨厌欺骗，讨厌自私，我即使再解释，一时半会儿他的心里还是扭不过来弯。

但，以他的智商，他的情商，他的为人，他会理解我的。我相信，他迟早会与我和好如初！他写的字幅我已经会背了，有一条写着宽恕是最大的礼物，我期待有一天他会把这个礼物送给我。

于是，我带上门，怅然离开。

 

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我给他发短信，他没回；他已经搬离了出租的小屋，学校又在放假期间，我无处可找到他，他仿佛一下子从我面前蒸发了。看来，他的宽恕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爱至深，伤至深。

再后来，我听说他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受聘到了上海某中学。一年过去了，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又是一个深秋了，我刚刚拿到了和丈夫的离婚证，我走在黄叶遍地的林阴道上，心象那些落叶一样寂寞寥落。

想起那段往事，那旧有的日子，感觉就象吹过的一阵风，来了，去了，不留痕迹。可是，仔细追忆，却是惋惜，却是追悔，却是愀然不乐、嗒然若失。                     （全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