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看守所民警王万安:亲人怨我宁救犯人不救他们

 

北川羌族自治县看守所是绵阳市最小的看守所。因为规模小---只有六个监室，总共6名干警，而被人称之为“袖珍看守所”，5月12日大地震时，里面关着25名在押人员，当时在所里值班的是两位老民警王万安、唐守才。他们从废墟下把关押的17名在押人员挖出，押护着被营救的重伤、轻伤在押人员连夜转移到绵阳。近日，王万安接受本报专访，讲述他作为一名看守所老民警的5•12地震中的特殊经历。

我老婆的大姐被废墟把下半部压着了。她当时大声叫我的名字去救他。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叫，因为那天叫救命的声音太多了。但是就是当时听到，我也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去救她。后来她说，你看吧，你宁可去救犯人都不救我们这些好人。我没有认为他们是坏人，也不认为他们是犯人。我只觉得他们是一个生命。他们也是人，我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

--- 王万安

 

《南方都市报》记者 姜英爽  通讯员 罗瑜权  实习生庞瑞珍

 

 

我的感觉是地球毁灭了

脚下却踩不到底，是软绵绵的，我心想“糟了!”当时意识到进了裂缝了

南都:5月12日那天，你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王万安:那一天，没有人提审，也没有收押人。挺平常的，这天。只是天气非常异常。比如说坐在一个地方，很是不安，老是发热，身体逼着冒汗。当时我在值正班，老唐值副班。正班就是负责当天的一切事务，包括人员的接见，办案单位的羁押、收押、释放，整个监狱的安全。副班是备勤，协助值班。

下午2点20分，我把起床钟拉了，在监控室看监控。他在值班室看报纸。刚坐下几分钟吧，就有晃动。当时心里想:不会是地震吧?这时候我看监控，里边的监室有人开始跑动，有人跑到放风间，敲打铁门，来来回回地跑动。晃动了几秒钟之后，停顿了几秒钟，强大的地震就来了。老唐也意识到地震了，在外面喊:“地震!”我也从监控室冲出去。刚冲出值班室，我马上懵了一下:完了，监室里面关着25个在押人员!我马上转身去抓监室的钥匙，想把监室的门打开，让他们到监区，比较安全嘛。

南都:监区在哪里?

王万安:监区和监室隔着两道门。监区出来还有一座大门，也是锁着的。我想冲回值班室的门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后边猛烈地推我，把我推倒、推翻，倒在值班室前面的地面上。这个时候我本能地爬，脚下却踩不到底，是软绵绵的，齐腰以下还有什么东西拦着的，我心想“糟了!”当时意识到进了裂缝了。我当时本能地踩着地板，猛烈地翻，就翻出来了。一翻出来前面又是一个陷坑!又滚进去了。我猛扑，猛扑上去抓旁边的棕树，结果刚好把棕树抓住!接着就是像龙卷风一样的尘土，铺天盖地来了!四周全是房屋倒塌的轰隆隆的声音，我的感觉就是地球毁灭了!

等一切平静了，我本能地朝四周看，完了!我的背后，拘留所和看守所的宿舍楼全部垮塌了!夷为平地了!我马上爬起来，看到老唐还抓着旁边的枇杷树死死地趴着。我说，老唐，快，全部都垮了。我们两个人爬起来以后就冲向监区。因为当时监区不需要开门了，监区的铁栅栏全部倒过来了。我冲进去以后，监室已经全部夷为平地。那个房顶一整块平塌下来，(房顶)到地面不到1米高了。

 

大家手指头都挖出血了

有一些废墟压得太厚了。我们没有什么救援的工具，就凭手

南都:房顶是什么样子的?

王万安:钢筋扎的网，打了橡胶，上面用水泥混凝土打的一个顶，这是一个整体，就整个塌下来了。我们挨个监室地喊:“102，有没有人?”“103有没有人?”当时只有102、104、105、106这四个监室有人，喊救命。王管教，救命啊!唐管教救命啊!哪里有喊声，我们就到那里去掏。当我们挖出七八个人以后，为了有效地救援，就把他们分成两组，重伤员都抬到办公区的小花园，轻伤的出来后，就马上参加救援。

南都:他们没有逃走的迹象?

王万安:没有。当时我们给他们做了动员，挖出来的人，出来一个登记一个，完了以后边救援边动员:今天不准任何一个有歪念头想逃，如果逃了罪加一等，如果今天积极救援，有立功表现的，我们一定给他们做立功材料。这个动员挺奏效的。出来的在案人员，包括李永平，重刑在案人员。中院一审已经过了，可能会被判极刑的，他当时没有一点点歪念头，积极配合救援。就这样我们分成两组。

南都:为什么分成两组?

王万安:因为县医院的一个8层高的住宿楼，在强震以后已经向看守所斜歪了大概30多厘米，随时可能倒塌过来。我们分成两组，一组休息，监视对面的县医院的住宿楼，如果发现倒过来，可以马上招呼大家撤离，以免造成更大的伤亡。两拨人轮流进行营救。最初我们想的是把25个在案人员全部救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事实上不行的。有一些废墟压得太厚了。我们没有什么救援的工具，就凭手。把手都挖出血了。当天所有人的手肘、手指头都出血了。

 

和在案人员没有了距离

大家都是活着的人，救埋着的人。我们当天心里有数，没有一个逃掉

南都:当时你身上有武器吗?

王万安:没有。我们看守所的武器一般都是锁在保险柜里边的。进入监区是不容许带武器的。

南都:他们呢?身上有没有戴手铐之类的刑具?

王万安:都没有。包括一个叫李永平的抢劫杀人犯罪嫌疑人，中院已经一审过了，但没有宣判，所以我们当天就没有给他加戴刑具。

南都:后来想起来你觉得后怕吗?一旦他们逃跑或者伤害你们?

王万安:在救援当时，我们和在案人员已经没有了距离。大家都是活着的人，要救埋着的人。

南都:你心里会对他们有戒备感吗?

王万安:没有戒备感，就是一个劲儿救人。你说没有一点想法怕他们逃?有的。特别是重刑的在案人员李永平。对其他在案人员，因为平时我是做管教工作的，接触比较多，我了解他们，他们不会逃跑。当时我对他和其他新入所不到一周的4个在案人员，有戒备，也派熟悉的耳目来注意他们的情况。但是他们，真的没有一个有异常情况的。

南都:其实当时如果他们合起伙来预谋……

王万安:没想这个事情。没办法，我们的岗位在那个地方，我们的本分必须救他们。因为我们的工作对象就是在案人员。但是我们当天心里有数，没有一个逃掉。因为我们当天出来一个登记一个，轻伤重伤都登记。当时大家救出来的人，还有所里3个武警哨兵，他们就在那个地方负责守卫。

南都:那天之后一两个小时余震都是很厉害的。

王万安:(余震)不断的。当时的余震非常强烈，震得地面摇动。对面那个房子是摇晃的。

 

只觉得他们是一个生命

我没有认为他们是坏人，也不认为他们是犯人。我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

南都:为什么你们要去救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先撤走?

王万安:说实在的，按照普通的说法就是“本分”---尽我们的本分。因为我们是看守所，我们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如果我们是一般的民警，我们可以离开那个地方去其他地方，救能够救的任何人。但当时，我没有办法，你只能在那一个范围内去救他们，不能离开现场。当天我在救援现场的时候，我老婆的大姐，就在我们看守所旁边上班，被废墟压着下半部。她当时大声叫我的名字去救她。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在叫，因为那天叫救命的声音太多了。但是就是当时听到，我也没办法离开那个地方去救她。后来她说，你看吧，你宁可去救犯人都不救我们这些好人。

南都:实际上，当时你心里有这种好人和坏人之分吗?

王万安:没有。我没有认为他们是坏人，也不认为他们是犯人。我只觉得他们是一个生命。他们也是人，我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不能放弃他们，不能离弃他们。你救出他以后你又不能让他出现问题，不能让他们脱逃;如果他们脱逃，也是事故。我们深知这个。所以我们当时一个信念就是: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使劲地救，只要我们喊他们的名字，有人回应，我们就要救。尽最大的力量，救一个是一个。是这样想的。

 

在案人员让我太感动了

“你们走开，这里太危险了。”两个在案人员把我们推下去，不让我们上去

旁白：下午5点半的时候，他们接到命令，马上带救出的在案人员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是这时候，废墟里还有人压在里面。

王万安：103是关押女在案人员的，当时我们在上面喊，只有一个人有回音。当时我心里很着急的，马上进行挖。在挖的中途，有两个在案人员，一个叫杜敏贤，一个叫李永康的，把我和老唐推下废墟。“你们走开，这里太危险了，等我们来。你们在外面看着那边的房屋不垮塌，挖是我们的事。”把我们推下去，不让我们上去。

南都：你当时心里……

王万安：感动啊。确实这些在案人员让我太感动了，大家都拼命去挖、去掏，光挖这个女在案人员就大概花了两个小时。

南都：你们把她救出来了？

王万安：没有！挺难受的。当时103有两个女在案人员是在绵阳看守所调来的，因为一个监室不能只关一个在案人员，必须关两个以上，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女在案人员，就到绵阳市调了两个女在案人员，结果她们都遇难了。只有一个叫张金华的还有声音，我们掏……掏，掏了一米深，露出了她半边脸。挺惨的，那个泥土埋着。埋着厚厚的泥土，当时真的挺难受的。我说，你使劲，用手动一下。我就想，如果她能动，就能救出她的。她说没法，因为当时她肩上一块钢筋水泥的废墟压得太紧了。当时已经到了下午5点半了。上边的指挥部又带来口信，命令我们立即转移。我们当时就跟张金华讲对不起，你一定要坚持住，你坚持住，如果没有人的时候，你就保持你的体力，有人的时候你就呼喊呼救。走之前我们就找了一个比较薄的木板，放到她的头上边，目的就是让泥土不再去埋住她。心里挺难受的，我和老唐是流着泪离开的。

 

我就想立功，减轻处罚

重刑在案人员李永平后来对记者说，如果我当天逃了，我就不是一个人

南都：你们转移的时候，是怎么走的？

王万安：我们当时救出来一共是17个，其中重伤的在案人员就有4个，这4个在案人员不停地呻吟着，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已经昏迷不醒，还有一个在案人员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我活不下去了，我快死了”。因为当时他的双眼全部被废墟的泥土敷住了，眼睛睁不开，而且双眼流着血。所以我们安慰他，把他护住，不让他在地上乱滚乱翻，叫他坚持住，不要着急，马上就会送你们离开这个地方的。

南都：重伤员你们怎么带他们走？

王万安：我们当时17个人出来分成了4个组，4个重伤员就分成了4个组。然后我们还专门叫了一个平时信得过的耳目紧靠李永平，和他一起抬重伤员。我们一直防着他，其实他根本没有一点逃跑的迹象。一点也没看见他有歪念头。他的体力比较好，当时也没受什么重伤。我们调整他去背体重比较重的重伤的在案人员，随时调整他，他都听招呼的。那天夜里一直到绵阳看守所，他没有任何要逃跑的迹象。后来他跟一个记者讲：我看见他们干警负着伤，一个劲地掏我们，救我们，如果我当天逃了，我就不是一个人。而且管教说，立功可以减轻处罚，我那天就是想立功，减轻处罚。

所以我说，我和他们管教和被管教的距离拉近了，甚至没有了。比如说在半路上，有瓶水，我们让给他们喝，他们让给我们喝。

南都：走了多久？

王万安：当时从看守所出来大概是下午5点半，到任家坪收费站那个临时安置点，按照平常的车程不到5分钟，这天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挺艰难的。一路上那些在案人员负着伤，又有余震。我让老唐走前面，我押后。我断后的意思就是负责整个队伍的安全。有走不动的，我要负责把他们全部弄走，转移走。

南都：他们最重的伤势是什么？

王万安：最重的就是陈胜伟，双眼不能睁开了。而且后来检查他的肋骨，大面积骨折，造成肺气胸。背，也没法背，他疼啊。只有抬，但有些路程没办法，全部从那个岩石上攀爬过去，根本就没法抬，怎么办？大概走了1/3路段的时候，他说：王管教，你们干脆把我拉出去枪毙了，我不活了，我不拖累你们！我当时很生气，我说，你闭嘴！既然能把你从废墟里面救出来，就要把你送出去！当时我很生气，当时我也理解他。这是第一次。到了2/3的时候他又提出来：王管教，我不拖累你们了，你把我放在这个地方！我慢慢地爬，你们走！不要拖累了你们。当时我一听，感动得……我说，你坚持住吧，只要有我们干警在，不落下你们一个人。他说我看不见啊，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嘛。后来他说，干脆你们扶着我，我走。所以就两个人夹着他，搀着他走。当时逃生的老百姓很多，也不能抢他们的路段。所以那一段路走了两个多小时。

 

不知道我的家怎么样了

看到那个老城一片废墟，知道他老婆和女儿凶多吉少了

南都：当时天黑了吗？

王万安：当时到了北川中学就天黑了。还没上任家坪看人都很模糊了。我们上到任家坪的时候，老唐回过头，向着北川老区看了一眼，掉泪了。我当时心里挺难受的。因为他的老婆和女儿当天都住在城里。他女儿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个老城一片废墟。

南都：他家在哪里？

王万安：他家就在原来公安局的宿舍楼，离我们看守所直线距离大概就是150米吧。走路就三四百米吧。

南都：他没有回去？

王万安：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去。当时完全不知道家里情况怎么样，当时我根本没法想我的家。当时有过一个念头：北川这样，不知道我的家怎么样了？因为我的家离县城50公里。没办法想啊。我说他们命大就活吧。眼前的事情都做不完，你怎么想？老唐往北川中学，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我就去拍他的肩膀。

南都：你知道他担心什么。

王万安：知道。因为当时看到那个老城，就知道他老婆和女儿凶多吉少了。没办法了，不可能让他回去，也不可能叫他回去。我跟他说，老唐，兴许他们命大，你放心吧。我推他，我说走吧。有什么用？你叫他回去也不可能救出来！

旁白：当天夜里，王万安和唐守才找到一部农用车，在县委副书记佘大庆的帮助下，把救出的在案人员全部转移到了绵阳医院和看守所。

 

你活了，也让我解脱了

眼看能救出来却又没有办法，如果死掉了，我一辈子都不甘心的

王万安：5月15日，有人跟我说，我们一个女的在案人员被人救出来了，大概被送往绵阳医院了。我就马上给监管处的王处长报告。王处长说，你马上去找，把绵阳的各大医院找遍，一定要找到她。活着就好，一定要找到她。当时我就到各大医院去找。找啊，找啊，都没有。后来我再到处问还有什么医院？他们说还有一个八二七的部队医院。我去了八二七医院去查，结果真有一个叫张金华的，找到了。唉，我心里挺高兴的。为什么高兴？因为当天我走的时候，心里挺难受的。现在不管是谁救出来，只要她活了，我心里就好受了。如果她当时被余震压死了，我心里一辈子难受。毕竟她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如果眼看能救出来却又没有办法，死掉了，我一辈子都不甘心的。后来张金华说，王管教，我的命实际上是你救的，你组织人把我的头挖出来，让别人可以看到我，再一个，你走的时候叫我自救，不要放弃，坚持，我就听你的。如果不是你鼓励我，我就完了。我说我并没有救成功你，但是有一个欣慰就是你被救出来了，你活了，也让我解脱了。

当天承诺了，就要做到

救出来的17个在案人员，除了4个重伤在案人员，13个全部给他们报了立功

南都：后来你有没有为他们做过些什么？

王万安：我们救出来的17个在案人员，除了4个重伤在案人员，13个全部给他们报了立功。有3个减刑，还有10个给他们立功。我们把材料送到法院检察院和公安，给他们进行减轻处罚。

南都：是你为他们跑的吗？

王万安：对。我亲自组织的材料。因为我们当天承诺了，就要做到，而且他们当时的表现确实也很好。如果他们不配合，我和老唐也没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就凭我们两双手，也挖不出来。

南都：你感动了他们，其实他们也感动了你。

王万安：对。真的是这样。他们现在如果有两天没有见到我们，都会老远打招呼：王管教，唐管教，你们去哪了？好想你们的！还有一个，他知道老唐的妻子女儿都走了，就对老唐说：唐管教，以后，我就是你的娃。

 

（2008年07月23日《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