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送女儿去上学，早春二月，风却已经没有了凌厉。凉，依然是凉。却又并不是那么寒冷刺骨。小女儿没有戴帽子，我把棉衣的风帽给她拉到头上，给她背上小书包，鼓励她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在前面努力地走着，我在后面跟着，我刻意放慢了脚步，注视着这个小人儿：淘气的，可爱的，磨人的，又聪明过人的……我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她晚出生了几天，她今年暑假应该要上小学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我忽然感觉到好心疼。她总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即便刚刚被妈妈暴揍过，转过脸，脸上还挂着泪花，也能破涕而笑。但是有一天，这小小的人儿忧愁了。

　　那一天，小小的人儿忧虑地对我说：“妈妈，我不想长大。”

　　“为什么啊？”我惊讶地问。

　　“我害怕长大。”她看我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恐惧。

　　我蹲下身子，用手抚摸她的小脸，我说：“宝宝，告诉妈妈，你怕什么？”

　　“妈妈，我不想长大！长大了，人会进天堂。”女儿说完，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要进天堂，我害怕！”

　　我沉默了。

　　这个话题已经纠结了两年。

　　那一年夏天，婆婆离世三周年的忌日，我们带着小人儿专程赶回老家去祭奠婆婆。婆婆安息的公墓很漂亮，到处是鲜花，喷泉，女儿在一座座墓碑之间跑来跑去，没有一点恐惧感。我们给婆婆带来了香烛和她生前爱吃的水果糕点，祭奠一番，女儿跟着爸爸，郑重其事的在离别前给奶奶磕了几个头。离别的时候，她一路走，一路往回望。　　她问爸爸：“爸爸，你刚才烧纸干什么？”

　　“给你奶奶送点钱花，”爸爸拉着她的小手小声说。

　　“爸爸，奶奶住在哪里？”

　　爸爸说：“就在那块石板下。”　

　　“奶奶为什么住在哪里？”

　　“因为奶奶已经去天堂了。”

　　女儿眼神里都是困惑，那一年，她才三岁。

　　“爸爸，你烧的纸都是钱吗？”

　　“是的，是给奶奶在天堂用的钱。天堂也很咱们这里一样，奶奶需要钱买吃的，穿的，用的，所以爸爸给她送点钱。”

　　“那些钱奶奶怎么能拿到？”

　　“我看见它们都变成了灰，飞到了那块大石头上。”

　　“那叫墓碑，那些灰粘到石头上，奶奶就收到了。”

　　……　……

　　回到北京的某一天，我看见女儿行动很怪异，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小棍子，偷偷在阳台上跪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悄悄走过去，问她：“宝宝，你在做什么？”

　　她脸上显露出一丝惊慌，继而说：“妈妈，我给奶奶烧香。”

　　我觉得很好笑，我自己从来不烧香，不磕头，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是无神论者。给婆婆办丧事，依照老家的规矩，儿子媳妇是要在灵前跪着，不停地起身不停地磕头来拜谢前来祭奠的亲朋好友。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天……这些繁文缛节完全颠覆了我内心的理念，但是为了照顾先生一家的情绪，也为了尊重先生悲痛的心情，我强忍着，抑制着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厌恶，熬过了那漫长的时间。

　　现在女儿竟然在学习烧香！

　　对她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传统文化在她内心里留下来的痕迹和烙印。

　　我看着她，忽然从前那种强烈的对待烧香磕头的厌恶感没有了。但是，面对着这个小人儿，我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拉着她的小手，让她坐在我身边。我问她：“宝宝，你知道天堂是什么意思吗？”

 

　　小人儿看看我，点点头，说：“妈妈，我也想有奶奶。”

　　我忽然就想哭。可怜的孩子，生下来１０个月，奶奶就去世了，从小对奶奶没有印象。第一次见奶奶，是８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担心宝宝见不到奶奶，奶奶也没见过小孙女，妈妈和姥姥带着宝宝回到老家看奶奶。奶奶那时候已经很瘦，把孩子送到奶奶的怀里，抱了一下，马上就说：“不行，抱不动了。”女儿从张开口学说话，喊得奶奶都是别人的奶奶。女儿常常说：“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奶奶？为什么我爷爷不来幼儿园接我？”我从前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以后，我就跟她讲：“宝宝，你有奶奶，但是奶奶去天堂了。”

　　“妈妈，那天堂在哪里？”

　　“天堂是另一个世界，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有房子，有鲜花，有好听的音乐，还有喷泉，就像爸爸妈妈带你去过的那个公园。”

　　“妈妈，你将来也会去天堂吗？”

　　“会的，我们有一天都会去。”

　　小小的人儿忽然就沉默了。半晌，她说：“妈妈，我不让你去天堂，你去了天堂，我怎么办啊！”

　　我说：“妈妈去天堂的时候，你就长大了。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也成为妈妈了。”

　　“是不是那时候你就老了？”

　　“可能吧。”

　　“那爷爷那？姥姥姥爷哪？”

　　“到了那个时候，可能妈妈也已经成为了姥姥。”

　　“妈妈，将来姥姥姥爷也会去天堂吗？”

　　“会的，都会。”

　　“妈妈，那是不是就会有新的姥姥姥爷，有新的宝宝？”

　　“是的，世界就像在轮回。奶奶去了，妈妈也会变成老奶奶，宝宝后来也会，然后宝宝也会做妈妈，有自己的孩子。”

　　“妈妈，如果将来你去了天堂，我到哪里去找你啊？”

　　她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哭了！

　　“天堂很大吗？妈妈，我走丢了怎么办？”

　　我的心忽然揪起来了。我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一脸的忧愁，我本来觉得可笑，霎时却笑不出来了。我俯下身子，拍拍她的小脑袋，我说：“不会丢的，妈妈和你约好，我们将来去了天堂还住在一起。”

　　“那住在哪里啊？奶奶的花园吗？”

　　我一时语塞，奶奶那个花园已经住不下妈妈了阿。

　　我灵机一动，对女儿说：“你记着好了，将来妈妈在天堂路８号等着你。”

　　“天堂路８号在那里？”

　　“天堂路８号，就像咱们现在的家，也在一座城市里，哪座城市就叫天堂，有一条马路，叫天堂路，你到哪里就找到妈妈了。”

　　于是天堂路８号，就成了这两年女儿时不时想起来的话题。

　　这一天，女儿又问我：“妈妈，天堂路８号大吗？”

　　我说：“就像咱们现在的家差不多吧。”

　　“那里有邻居吗？”

　　“有啊，好多人的。”

　　“妈妈，我们可以做邻居吗？”

　　“也行啊！到时候妈妈住８号，你住６号。”

　　“可是，我不想让你先去等我，你先去了，我就没有妈妈了。”女儿哭了。

　　我心里忽然就酸了，我蹲下来，抱紧她的小肩膀，我说：“那好，妈妈永远陪着你，和你在一起。”

　　天堂路８号，当时的一句戏言，从三岁到五岁，女儿的问题越来越多，问得也越来越深刻，没想到这么小，她就开始跟我讨论生死了。她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已经理解天堂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她下面还会有什么问题，我又该怎么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