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借我《枕草子》，感念她几次三番帮我到图书馆续了又续。一直拖延着，还是不舍得归还。干脆说遗失了吧，赔付三倍的罚款就可以据为己有。我问M先生，但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有些不道德？答曰：不是显得，根本就是！

虽然极其不舍得，书最后还是归还了。倒不是我受人点拔、弃暗投明，而是觉得这样明净而清朗的文字，怎么可以用此种不坦荡、不磊落的方式拥有它。

东坡夜读《老子》，每有会心处，感叹说：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我读《枕草子》亦每有为之一莞尔、一颔首之处，心里欢喜难言，只忆起当日东坡的话来。清少纳言在书中言及万象又用笔极简，细致生动地写下四时之景，写下节令天色，记下木本的花朵、草木的香气，记下牛车与割稻，月色与晚凉……尘埃小事，却清明简静，末了再孩童般的加上一句“这是很有意思的”，“这也很有趣”。

想当时很好，而现今无用东西是：云锦镶边的床席已经旧了，露出盘筋来；中国画的屏风表面有伤；庭院中的池塘依旧，却生了茂盛的浮萍与水草。

一直过去的东西有：扬帆之舟。一个人的年华。春、夏、秋、冬。

远而近的东西是：极乐净土、行船的航线、男女之间。

无可相比的体会是：黑与白、爱与恨、蓝与黄、雨与雾。同是一个人，没有了感情，便简直觉得像是换了个人的样子。

不相称的事是低劣的字迹却写在红纸上。

高雅的事是：藤花。梅花落上白雪。

对于端午菖蒲的感触是：端午节的菖蒲，有的过了秋冬还在。枯焦得煞白，样子很难看，便扯下来，将它折断、准备扔掉。那时，闻到了五月的余香……

所有细小琐碎的事物，从她口中散漫而率真地道出，竟变得那样饶有趣味起来。《枕草子》的好，便是用一颗敏感温润的心，面对世间万物。从种种微小的事物上，看到小小的情趣、丝丝风雅。那些时时处处的体会和细微感触都一一收入眼中、沉入心底，让静寂之下的寡淡生活，泛起淡淡清欢之心，却又绝无一己占有之意。

在朗朗月光下读着这样的文字，阅书亦是阅人，语清人淡，真是人与物两清好。这样的书，真应该让它一直安躺在枕边，一卷古今、可消永夜，管他外面琳琅风雨或冬寒暑热，你的心永是润泽的苍苔小径，伴着月色与虫鸣。

《枕草子》里面有一段我很喜欢的文字，是这样写的：“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并无别事，只是相通的心意在水中荡呀荡呀，荡成了一波醉人的春水。而有趣味，只源于两颗心的无言又深谙。

2002年之后，此书不曾再版，所以我至今还无缘拥有它。对于《枕草子》，我能想到的，最诗意也最珍贵的获得方式，就应该是如同文章里写到的那样：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有人用粗糙的牛皮纸包裹着它送来，极具质感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是风雅浪漫，太过美好又极富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