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雪的日子怀念一只穿灰马甲的兔子

我像一株干旱已久的麦苗，需要一场雪水及时的滋润；或者说，像一粒风干的茶叶，需要一壶清澈的泉水一点点化开。在我现在的状态中，急切需要一场盛大的雪水降临。下雪的日子，空气清洁如洗、沁人心脾；雪后初霁，蓝天像一片蔚蓝的大海、波澜壮阔。我喜欢那种漫天苍茫无边、清气满乾坤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有许多事情都与迎天飞舞、如花盛开的大雪有关，与寂静无声、沉默千年的雪地有关。
　　记得在一个白雪覆盖、冰河无声的冬天，我爬到老家高高的梯田上，俯视村庄，看见小小的村庄就像一幅年画端坐在一只小小的搪瓷盆里，那些村民们用废弃不穿的衣服拼贴缝制而成的门帘，仿佛一幅幅云雾缭绕的水彩画，在冬天的夕阳中寂静无声，美妙极了！我看见我家逼仄的小院、猪圈，还有猪圈旁边那株像我一样瘦瘦的枣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会与我发生联系，不约而同地走进我的梦里。
　　有一天放学后，我看见雪后的长空中，一只翱翔的老鹰像一片硕大的风帆笼罩头顶，静静停泊。当初，我没有想到这只鹰和我的生命之弧会有什么共同的交集。当有一天我听到家乡的民歌———“天上的乌背（老鹰）地下的鸡，绕了三回（呀摇三摆）撂不下个你”的时候，我知道这只乌背（老鹰）身上承载了过多的文化符号，它背负的是一支关于漂泊、流浪的歌。一只老鹰就是一段忧伤的旋律。
　　下雪了，榆树压折、猪圈压塌、黄鼠狼叼走了下蛋的鸡……可不管怎么说，学总得继续上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扫出一条小道，或者通过早早起床的父亲扫出来的道路，打开厚重的写有“福”字的大门，小心翼翼而又兴致昂扬地通往上学的路上。一路上，我们看到一条条从各家各院用扫帚画出来的小路、一溜溜与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的脚印、一个个男孩子在雪地上用滚烫的尿水歪歪斜斜扭出来的大大的汉字……每一条小路都通往童年、通往单纯、通往记忆、通往爱的故事。
　　记得有一次，由于受窗外白雪的误导，我和姐姐早早地就起床去上中学，走到学校后忽然天又黑了下来。在十多岁的小小年龄里，我们遭遇了“临明一阵黑”的自然现象。恰好我拿着学校教室生火炉时用的钥匙，缓减了那个漫长黎明的不安和恐惧。从此，我记住了那月光下寂静而又寂寞的雪地，以及我们姐弟俩在黎明到来之前，棉鞋踩在冻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细小鸣叫……
　　“快拦住！快拦住！”这是撵兔子的叫喊声。雪后的兔子，找不见食物，竟然跑到村子里来了，也许它闻到了土豆窖中萝卜、白菜的清香。于是，街坊邻居撵兔子的叫喊声就飘荡在了整个村子。在平静如冰河下流水一样寂寞的村庄，一只灰色兔子的到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大家顾不上三九四九、隔门唤狗的寒冷，走出温暖的窑洞，迎接又一场激动人心的战斗。抵门棍、半砖头、拐棍，手头有什么就拎起什么，好像又碰见了当年打鬼子的阵势，也不想究竟起不起作用。看，这只狡猾的兔子仿佛一个高超的穿着灰色马甲的杂技演员，腾—挪—跳—跃！在大家的围追堵截中一眨眼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谁家墙上的大红公鸡嘎嘎呦呦地叫了起来，暴露了目标——是它无意中发出了搜捕它兔子老兄的绝对信号。于是，一场新的战斗继续展开，大家乐此不疲，激情澎湃，大声叫喊报道着关于一只兔子的危福旦夕、生死存亡。
　　在一场场喧嚣或者寂静的大雪里，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我们时常会在寂寞的夜晚啜着花茶，遥想那一个个与雪有关的日子，尤其想到那只为了萝卜、白菜殒身不恤的兔子老兄，我们会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可现在，除非在饭店里会看到这位曾经给我们带来欢乐、现在却可怜兮兮成盘中餐的兔子老兄外，再也看不到穿着灰色马甲如笑林大师卓别林一般的兔子老兄，再也听不到关于它如何活蹦乱跳的娱乐消息。至于想看一下它曾经不倦竞技、表演的舞台——那浩大迷人的雪地，在全国人民抗旱救春麦的节候里，那又是一场多么奢侈的想象啊！      

                        2009年2月16日于龙虫并雕斋